写《顺治姨妈》正写得不知如何下笔时,收到老乡教授从俄亥俄州发来的有关含江(涵江)名宅《马兰客》的图文,它唤起了我无数的美好回忆:我曾经那么美丽,比丽江古城还水,还灵动的涵江!我从小成长的地方。。。《马兰客》是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涵江,唯一剩下,为数不多的古宅之一。没想到它也即将面临被拆迁的命运。
《马兰客》古豪宅的主人也姓林,与我们的林家没有亲戚关系,但只隔着一条街,它在教授老家后面。这篇文章是《马兰客》古豪宅后代所写。作者李钰,是《马兰客》的外孙。
那里面所描述的情景,是那么熟悉,亲切,历历在目,仿佛时空穿越,它把我又带回到那个美丽又宁静的江南水镇。。。涵江。
《马兰客》名宅里的亭子
《马兰客》名宅的部分屋顶
【马兰客】zt
自“下洋”公车站下车,穿过马路,只一条窄巷钻进去,世界便收起它的轰鸣。清幽之气笼罩路面,老树洒下的凉意,从石板上沁出来。此处的静不是压低分贝,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灵的宁静,它令各种感官变得开阔松弛,在这静中能分辨出各种飞鸟的鸣叫,能听见晌午和黄昏时分沿街人家响着起灶落锅的声音,到了节日便有戏韵 从庙里飘传出来。时辰和节令都清晰地映现在这旧巷中。
那座名为马兰客的侨宅就隐在下洋深处。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印尼经商数十年的华侨林天顺回到故乡涵江,选在带有乡野风韵的下洋兴修家宅,打算在这里颐养天年。 “马兰”是莆田人对南洋的别称,“马兰来的客人”即是林天顺,人们也如是称呼他的家宅。我对这间侨宅在上世纪经历的风雨有所耳闻,也听宅子的后人珍爱地讲 起各自童年。八十年过去了,如今与我并肩走在通向马兰客的那条蜿蜒石板路上的,是林天顺三十岁的曾外孙。他从小学步、学语、乘凉、听故事,都是在这方圆中。
马兰客修建于民国年间,那时建筑,往往兼收并蓄、博采众长。马兰客融合了莆仙传统红砖厝和欧式风格,汇集了精美的装饰工艺,仅仅是石雕的部分,就让工匠忙上 三年,木雕亦是惟妙惟肖、精美绝伦,门窗的楹联由民国时涵江一位身患残疾的师傅所撰写,寄托了传统文人淡泊疏简的旨趣,而壁画彩砖经历了漫漫岁月依然透着天真明丽的色调。
如今这样细致精美的工艺早已失传,那个对双手创造出的物件无比珍重的年代也一去不复返。这些装饰无不是宅子主人与工匠们沟通与磨合的结果,里面饱含着温度和赤诚,智慧与情感。中国传统文人崇德尚文、静观自在的情怀,对家宅兴旺、子孙腾达的期许,以及活泼泼的莆仙民间文化无不寄托在其中。而这一切都是由工匠们 的双手制作出来,经过时间的积累磨炼而成。工匠们心明眼亮,生得一双巧手,但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下的是“笨功夫”。这些雕饰彩绘的制作过程,像一棵树的生长历程那样,和时间同行,心急不得、取巧不得。你尽可想象那样的心性,以及他们作业时工具发出的声响,他们专注于手中活计时凝然的姿态。这样的慢和细致都是随着社会变迁业已式微的美德。
然而马兰客的美并不仅仅是工匠技艺的集结,它是一处居所,一个家园,有生活、情感与记忆居于其中。即使未去留意房屋建造上的各处细节,也可以被这间宅子透着 的某种气息和灵性所感染。说来有趣,我认识几位从这宅子里走出来的后人,多是温和内敛的性格,平时沉默讷言,表情上也少有透露出心绪的。然而每当回到这宅 子,一推开那大门,似乎就踏入了另一世界,心扉开敞,整个人平添了一种精力,烧水、扫地或是煮饭的姿势都透着几分雀跃。话匣子也打开了,搬一把藤椅,坐在走廊闲话家常,眼望着埕里。
且让我说说“埕”这个空间。“埕”在福建、广东地区的方言中,指的是房子正门前的私人或公共空地,也就是马兰客的庭院。这是房屋对于外部世界的一份邀请,它 令住宅内外的气韵流动畅通。如今的现代公寓里不再设有这样的空间了,然而人们依然喜欢根据节令改变家中的布置和装饰,这习惯或许来自于对旧时生活方式的追 忆,“埕”是凉风夜话、鸟飞花绽、日升月落、四季流转的场所。
眼目投在这埕里,听取鸟鸣,他们时不时道出些与马兰客相关的回忆点滴——
涵江地区商贾云集、百业兴旺,戏院里也一票难求。年轻人逛热闹的夜市回来,或是看罢夜场戏往回,都从宅子东面的小门绕行。那是星光低垂的夜晚,节日般的凌晨。
马兰客楼上的走廊相互通连,交汇在院前方的歇山顶式凉亭,这凉亭是人们纳凉聊天的地方,也招呼着顶铺一带的儿童在此游戏、捉迷藏。那是文革刚开始,学校停课的下午。
年幼的外孙发了高烧,被外公抱在怀里,跨过马兰客的门槛,急急往那坡上的诊所跑去,脚步那么快,外婆在后面如何也追赶不上,那是街声早已沉寂的夜。
老人们在房后空地摇扇子纳凉,小孩子来回跑,跑累了就趴在谁的膝头,用年幼的耳朵听春秋眉间尺以头贿客、为父报仇的故事入梦。那是夏夜,群星磊落,摆放着雕花大床的卧房里鼾声响动,街灯不及银河的亮。
外婆在埕里种了茉莉,外公摘下两朵浸在茶水中。那时站在一旁的小外孙还不及灶台高,只把这一切默默地印在眼底。许多年后当他长大成人、离乡背井,想起那时在清香氤氲中开始的一日,这气息就是如梦的往昔。那是初夏清晨,公鸡初啼时……
马 兰客养育了林家子孙六代,宽厚地接纳了四方来的客,二十世纪中国动荡的历史在它身上留下深深遗痕,而它仍硬朗、温厚,它是一座有气度的温柔乡。然而近几次 拜访老宅,却听闻由于旧城改造,马兰客也终究难逃拆迁命运。消息传开,街坊邻人和主户旧交,抑或慕名前来的陌生人,时常会聚到这埕里来,好像怕哪一位老朋友临走时没能和他珍重道别。
他们珍惜这家园,一面叹惋一面从两侧的楼梯走上去,再看看那中式飞檐和欧式拱廊,看看那细致的木刻石雕和凉亭,默读一遍每扇门上的楹联,用眼睛和镜头将这宅子的样貌刻画下来。对马兰客的惋惜让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
大概“乡愁”这个复杂而美丽的心结是人类共通的情感,留恋着马兰客这座老宅的人,因这旧日家园的模样而唤醒了心底深处的知觉,譬如对童年生活的记忆——下课后打闹玩耍的巷子、捉迷藏时掩身的凉亭;停着鸟儿的屋檐,那鸟儿在檐梁上还做了窝,马兰客的上空总有鸟群轻盈来去,大门坦对面那片红砖厝屋顶上开满了“落 地生根”花,莫不是它们洒下的种子;还有记忆中,外婆或母亲总在忙碌着什么的背影,她们掸被子或是烧柴的姿态中透着某种永恒。
在马兰客几户人家的饭厅墙壁上,挂着祖先的肖像。这一习惯在一些搬入现代公寓的家庭依然被保留下来——那些庄重的黑白照片与现代化的家居陈设并置着,像一双凝视着子孙后代的眼睛。如今的马兰客大宅,于涵江、于莆田,就如同一幅祖先的肖像。它凝视着城市快速的运转和变迁,不言不语,为它提供着关于故乡、家园最温柔的记忆。
我始终还记得最后一次离开马兰客时,外婆站在檐廊上向我们挥着手的样子,她的身后是明丽的彩砖和烧着煤球的老灶台。“下回再来!”外婆恋恋不舍地唤着我们。
但凡叫作故园的地方,窗前总有这样一个影子,那呼唤盘旋在雷同的梦里,却每次都教你伤心。而我们即将动身去远方的城市了,不知再见将是何时。
无论何时,我希望仍在此地——下洋路17号,外婆在这里住了八十余年,一生只用过一个地址。
《马兰客》名宅的一个门
《马兰客》名宅里的镂雕之一
文:李钰(“马兰客”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