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三九 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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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政策开始松动,老干部老技术人员的日子渐渐好过的时候,天熊父亲却遭遇不测,谁也没有想到的。
梁廷上班后坐回自己办公室,比较清闲,一般事情由技术科老冯他们处理了,他好像是顾问了。现在生产缩小,产品单一,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拍板。可以过河拆桥了!
于是厂革会找他谈了,要他去内地的分厂挂帅,说是北京的部长讲的,“老梁去那边,我就放心了。”梁廷大怒,一口回绝。说腰不好,正在定期治疗。对方和气,但也坚决,说是本厂党委的集体决定,已上报市里和部里获批,不能更改了。许多大道理,三线如何重要,那厂又是他一手筹建的,现在群龙无首,只有他有威信啊······被胡财讲中了,在那儿等他!
其实是内地苦,别人都不肯去!他看不惯现状,有时讲怪话,戳痛了一些人!和很多别的厂不一样——包括天熊的弄堂小厂——胡汉三是回原位的。715厂是真正造反派掌权,派来的一把手是局里的造反派,通天的······这是蓄谋已久的袭击。联想到隔离关押的怨恨,他不肯退步。
纠缠两个月,梁廷不屈服。厂方说再过一个月,工资由内地发,人不走,就没有了,今后决不补发。说你有什么顾虑、想法可以谈谈么。于是梁廷说隔离要有使他信服的结论。不久回复他,这个不行!但是他在外地的子女,可以调去照顾他生活,工作随意挑。
梁廷告之边疆的女儿,天晶不热心,她那里大概日子不错,鼓励父亲顽抗。梁芝愿意跟去照顾,但不合适。天熊有点动心,说是否由他去。梁廷很矛盾,儿子丢弃上海户口,好像不合算,谁知道将来政策(他自己是退休能会上海的)!好处是可以培养他做技术主管,但丢姆妈一人在家也不好······姆妈也不同意。

时间好快,梁廷已不上班,过没有工资的日子了······亲友同事,渐渐得知。栋叔当面安慰,背后不赞成:“廷哥胆子太大,你搞得过政府?”他的老同学们,好像也是这倾向,尽管气愤,没人鼓舞他斗志的。
从此天熊权衡利弊,心事重重。国容觉察,有次团青学习,同坐角落,问他碰到什么大事了。天熊道:“我脸上看得出吗?”

“太明显了。

“我修炼不够,没用场人!”于是说出来,女子愕然,脸色大变:决想不到他爷是总工程师!他本人准备一起去外地,告别绿叶厂······发呆好久。会散了,两人留下来谈······因为是会议室,头头们经过,看见无不诧异:两人表情严肃,如临大事,旁若无人。

国容说他爷有老同学在市里工业局的,才复职,最近见过,不知能否帮到忙。天熊说因为有半军工产品和民用产品,是部属厂,市里也管得着。按她要求掏笔写下爷的名、厂名、上级局名。
从此两人关系深一层,每天交接班要说上几句。女子想安慰他,但没说有进展。天熊想这是正常的,哪有这样容易!应该是没指望的。说到关系,梁廷自己在上面也有关系,哪一个帮得了他!

一天国容提早换好工作衣来炉台找他,笑吟吟道:“你觉得我以前有没有吹过牛?讲话过头?”

天熊认真道:“没这个事。”

“好,事情早已发动,有希望了。但是要本人写一个事情经过。”

“这没问题。”

“我带你上吴伯伯家送这材料,你有空伐?”

“那太好了,我跟你去。”

为难道:“我爸是老古板,是他的关系。他说他要先看一下,才允许——,我晓得你不肯上人家门的。”

“我肯的。”

国容大喜:“我有感觉,这事成得了。你抓紧吧······他急不急?”

“讲真话?他不急了,已经快半年没工资了,还急什么!他相信时间会起作用,相信等待,找人没用。”

“他说吴伯伯没用?”

“嗷,我没跟他说。”

国容大怒道:“你太不像话了,我,我——”

天熊连忙道歉,恨自己笨,打躬作揖。庄文看了奇怪,背人问他出了什么事。天熊道:“是要紧事,如解决不了,我也见不到你了。”

惊讶道:“不会吧,不像,公安局在注意你?”

发痴般笑,又叹道:“比这还严重。”不肯透风了。国容同样嘴紧。菩萨和大猫互相尊重,打招呼的,都是好学校出来,英雄尊英雄。菩萨自知各方面不及她,不敢嘲笑的。
天熊回家一说,梁廷很高兴,说不妨一试,反正山穷水尽了,事情有时出乎意料的。要他亲笔写材料,却有顾虑。于是天熊代笔,写经过,及如何看病,什么医院。并说明愿意每年去分厂出差,就地办公,处理问题。

次日交给国容,国容不收,要他明晚上家来面交她爷。天熊道:“好啊,你给出出主意,我不能空手见老伯。”

“他这人古板,不送最好。”

“总不大像样,你为我着想。”

为难道:“从前他是香烟、咖啡有瘾的,现在戒了。茶也吃得少。”

天熊点头。次日晚,他带两听最好茶叶,乘车前去。国容已在弄堂里家门口等。是假三层的联体别墅,大宅子有高耸的壁炉烟囱,花园大。淡黄的外墙陈旧剥落,有常春籘爬着,阴凉养眼。国容带他上二楼进大房,没人,他在沙发坐下。只觉房里空荡荡的,没有钢琴、书橱。不全的几件红木家具,有梳妆台。大书桌前有红木转椅,桌上有领袖瓷像和一个老式唱机,一些京戏、评弹唱片,天熊想:她从前没瞎说。五斗橱上是先人照相和观音玉坐像,有个铜香炉。单人沙发是老朽不堪,弹簧被他压到底!旁边的地板上有他小时家里见过的旧饼干听、锡茶叶罐、美国无线电。朝南大窗台上排满盆花,吊一个有芙蓉鸟的竹笼,便宜的花布窗帘其薄如纸。非常干净,气氛古旧、宁静。

国容送茶进来,笑道:“你张什么?讲拨你听:旧的都是解放前的,新的都是我买的处理品。”

客人笑道:“谁家不是如此?阿拉老百姓买物事,有个规律:比较来比较去,最后是不买、或买处理品。”

国容爷娘原在小房间洗夜饭碗,进来招呼客人。天熊起身叫伯伯、伯母。国容娘一眼就有好感,“你坐呀,容容这小囡天天回来讲这事!”她爷在另一个单人沙发坐下,当中茶几上是热茶。爷道:“我们这里偏僻,不好找。”

天熊拿出礼物,她爷皱起眉头。呈上材料,他寻出老花眼镜看起来。

客人看出母女俩脸不像,娘深目高鼻,肤色很白,西洋人的风格。穿着讲究,眼神厉害,差一点的毛脚,要被她看得发毛的。天熊没存这心,十分自然。国容像爷多些,爷苍老、严肃,笑起来是亲切的,同样有点猫的表情。穿得简单马虎,就是个小百姓。如果着首长服装,灯光一打,也很有风度的。天熊已知她家里是女权社会,从财政到琐事,她娘讲了算。她讲究老规矩、老排场,那是天经地义的。他爷退休后,从单位干部降为家庭厨房下手,洗青菜、刨土豆,不像从前那样的厨房再忙也不管,在房间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

二老因为大女儿分配在外地已成家,膝下一个不肯放手了。据说容容那个年龄的寻对象很难,大学生几乎都发配外地,男高中生很少,只有厂里小青工和复员军人了(男高中生相对容易,女初中生是大量的)。容容天天说那个小梁如何,老的起了疑心,商议要相一相。看来女儿眼力不错,来人相貌好,灵活而不油,安详沉静。他爷是最讨厌走后门的,泼冷水道:“上面叫到外地去,就应该去么,都不去谁去?”女儿光火,在家里闹,闹到爷不至于阻拦,就自己去寻吴伯伯。苏衡心软了,又有他娘启发,才答应帮忙。他看完材料,问隔离审查的事,同情道:“现在老知识分子是吃亏,我几个老同学也栽得厉害。”

国容道:“他爸从前还是副厂长呢。”

客人道:“那不算,是四清前,刘少奇时期的。”

苏衡道:“这话不对,不能这么讲。”

她娘道:“都隔离了,那抄家没有?”

国容道:“抄了两次。”

“没有扫地出门吗?吴存显就是扫出去的。没有?那好,面积缩小了吗?”

女儿看着客人,她也不知道。天熊支支吾吾,主人就不问了,现在房子都紧张。

苏衡道:“你们今天就去?早点去了也好。”于是国容带客人要走。她娘把两听茶叶交女儿拿去。苏衡道:“不要送,反而不好。以后再讲。”

两人乘车,去有名的上方花园,市里最好的房子。吴家新搬来的,原来的房子回不去了。天熊不知道吴伯伯名字怎么写,听成是吴神仙。房门外走道是几家人的煤气灶和堆的杂物,像大杂院。主人满头银发,话很少,眼睛活络,笑嘻嘻的,像道士一流高人。好像只有一个大房间,简陋的竹书架上几本毛选,有一个床竟是铺板的,用条凳和砖块垫起,简直像是有意的······国容和吴伯母在另一角拉家常,很热络,话没停过。吴神仙看材料,先后只说了三句话:“有这个就好了。”“他们是打官腔。”“照理是不对的。”

国容见这边没话了,知道已结束,起身告辞,领天熊走了。走下宽阔的扶梯,暗洞洞里指着一个房门道:“是一个副市长。”

天熊回家报告,梁廷注意一些细节,说“有戏。”

几天后厂里搞到一批西瓜。这年南方遭灾,上海市面上见不到瓜。北方西瓜皮厚味淡,只是聊胜于无。所以随便买。有的人不要。买瓜时国容碰见天熊,说她家里是拿西瓜当命的,只是没法运。天熊说他有办法,叫她尽管买。去借了黄鱼车,满载着踏去她家。上楼去喊人,只听见敞开的房门里三个人在怒吼,大吵大闹。原来国容娘叫苏衡端鸡汤进大房,见饭桌玻璃上没有草垫,先搁书桌角上,再寻垫圈。不料带翻砂锅,全部倾地上。苏衡痛惜善本书和在看的手稿,连忙收拾。她娘可怜鸡汤,顿足痛骂。女儿赶来也指责爷:“你太不像话了,做得成什么事!”苏衡发作道:“你们这么凶,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存心的!”两人住口,才见天熊探头探脑。

天熊帮助把汤汁淋漓的稿本分开,贴窗玻璃上。有的是毛笔和钢笔的蝇头小字,有的是毛边纸竖行写的铅笔大字,讲义、回忆录之类。苏衡对他感想更好。国容早下去守瓜,于是全家去搬。国容不让爷娘搬,累得满脸是汗。苏衡直率道:“本想留你吃饭的,这下不成了。”国容笑道:“算了吧,老爸你只会炖鸡蛋,还好意思请客!”爷道:“你去添几个菜么。”女儿道:“对不起,我不会烧,我也不学——学会了没辰光吃了!”

天熊踏车子走了,国容送到弄堂口。
两天后,国容对他说,她爷去看过吴伯伯了,据说可能解决了,最后要看715厂的反应。天熊大喜过望。

十天后,厂方上门拜访梁廷,送来当月工资,说调内地事两年后再说。让他安心看病,迟一个月上班,停发的钱会补发他,但请保密——因为内调是一批人,技术科主任老冯也在内,受梁廷影响,也屏在家里,现在已扛不住,下周动身去内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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