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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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草木

沈宜修定居香港已经许多年了,但她一直不适应那里夏天炎热湿闷的气候。退休后,她决定买套房子回老家昆明居住。

售楼处的毛小姐带着沈宜修穿过客厅,打开阳台门站在阳台上,沈宜修用手遮住夕照的太阳,一眼就看见了那座和高楼挤在一起的东寺塔。塔顶上的金鸡颜色灰败,好像被拔光毛的烏骨雞,它们伸着脖子展开双翅似心急火燎地要飞上蓝天,冲出高楼大厦的围困。

沈宜修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从前塔顶的四只金鸡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

那时东寺塔在一片低矮的楼房中一枝独秀,你可以从昆明市的各个角度去欣赏它,塔顶上的四只金鸡更是金碧辉煌,不可一世地俯瞰人间。风吹起,它们口中的哨子声就悠扬地在空中飘荡。

沈宜修决定走近它们去看个究竟。因为,东寺塔勾起了她封尘已久的记忆,那时她家就住在东寺塔附近,她工作的地方就在东寺塔下面的“昆明市茶厂”。后来听说她儿时的乐园和她花样年华时在过的工廠都变成了高楼,她就再也不愿意走近那一带了,她不想让现实摧毁她美好的回忆。

书林街是一条漫长的街道,东寺塔在它的中部。一进书林街她的记忆深处就响起了清脆响亮的木拖鞋声,那是她當年好友陈玉枝的脚步声。

文革后期她们从不同的学校分到茶厂工作,才進廠就被鋪天蓋地的茶葉包圍了。周圍的人都是“茶罐子”“茶缸子”“茶盅子”。每天上班前不喝三大碗茶就心慌意亂,影響一天的工作質量。在這樣的環境里馬上就激發出兩人愛茶的天性,她們很快學會了茶葉鑒別。不但能從茶葉的形態,色澤,香氣,滋味,湯色等方面來鑒別茶葉的等級。就是拿一撮茶葉放在手掌中,用嘴哈氣使茶葉受微熱而發出香味,仔細聞也可以判斷出香氣是否純正和持久,這樣她們被分到質量檢驗科工作成了好朋友。

茶和水是不能分開的,不同的水質能泡出不同口感的茶來。爲了找到不同的水質,她們像尋幽訪古的遊客走遍了昆明的大街小巷和周圍的山山水水尋找水質最好的水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湖水是撫仙湖第一,河水是金汁河第一,潭水是通海秀山下的白龍潭第一,井水是“水晶宮”里的玉泉井第一,山泉水是妙高寺第一。她們還附庸風雅地學妙玉冒雪到黑龍潭梅園,收集梅花上的雪來泡茶喝。

沈宜修真正學會在茶中品出了清心寡欲,品出了中庸和平,品出了禪心那是中年以後的事情了。

陳玉枝的父母是解放前就移居到昆明的廣東人,她父親是昆明市獨一無二的賣木拖鞋的小攤販。昆明人沒有穿木拖鞋的習慣,為了吸引顧客的眼球,她爸就把拖鞋做得精緻合腳,還在鞋邊涂上紅漆,綠漆,黃漆,黑漆,清光漆----。在拖鞋上畫上花鳥魚蟲的工作自然是陳玉枝和她的哥哥姐姐們一大群吃閑飯小孩的任務了。

這些拖鞋很受時髦小青年的青睞,夏天來了買雙“廣東佬板板鞋”穿在腳上咯塔,咯塔----地將青石板路敲得生響,招搖過市也算是一種時尚,一種標新立異。

1963年,政府取締了小攤小販,陳玉枝的父親只好到處去找臨時工打。那一大堆買不掉的木拖鞋,就成了一家人一年四季的鞋子。

文革結束后,廠裡的領導幹部基本換成了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們爲了追求利潤,盡瞞天過海地將茶葉的品種降了一個等級。用一級茶代替特級茶,二級茶代替一級茶-----

當時,沈宜修和陳玉枝年輕氣盛,爲產品質量負責也為那些看不見的消費者打抱不平。她們就將廠領導的所作所為告到局里,局里不管就告到市里,市里不管就告到省里,她們可能是全昆明市最早為質量問題上告的人吧。

廠裡的工人幹部有的笑駡她們是“閑吃蘿蔔—淡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也有人暗暗誇獎她們是敢打官罵官的奇女子。

告狀的結果預想不到地改變了她們的人生軌跡。沈宜修的父親是市委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剛官復原職回市里工作,廠領導不敢得罪她。恰好那時全國各地的大學恢復工作,招收的第一批學生就是“工,農,兵”學員。名額由市裡分發到各個工廠,大廠3-4人,小廠1-2人不等,茶廠分到了一個廣州中山大學的名額。在別的工廠,領導們爲了自己的子女,三親六戚,親朋好友爭奪名額鬥得烏眼雞似的,茶廠的領導卻上下一心,將名額給了沈宜修,像送瘟神一樣將她送走。

陳玉枝的父親“廣東佬”是個連工作都沒有的城市游民,陳玉枝自然成了領導手中的軟柿子,他們想怎樣拿捏都行。他們給陳玉枝戴上一頂“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壞分子帽子和廠裡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苦瓜”一起押送到千里之外一個叫老茶樹的村子進行勞動改造去了。她和沈宜修從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聯繫。

和陳玉枝一起被押送到老茶樹村的“苦瓜”,當年可是昆明城里家喻戶曉的風雲人物。沈宜修她們進廠時,她已經四十多歲了,但徐娘半老,風韻慾存。她不但是全市“學毛著”積極分子的典型人物,還是“憶苦思甜”運動中命運最悲慘的女工,每次演講的轟動效應不亞於現在天后級歌星,明星的表演。

苦瓜八歲時家鄉遇到大饑荒,雙親餓死,被無良舅舅帶到昆明賣給一個小廠老闆家當丫頭,後來又被轉賣給某地主,某資本家,某官僚,某舊軍官(國民黨軍官)家當丫頭,受盡各種慘無人道的折磨。最慘的就是在那舊軍官家,成了他小老婆的出氣筒。那女人變著法子地從精神上肉體上來折磨她,這是她演講中的重點。講到動情處她一邊哭,一邊將衣服擄起來讓聽眾看她背上,手上,腿上的累累傷痕。惹得台下的男女聽眾热泪长流,舉臂高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她常常被各州縣各個工廠各部門請去演講,她演講中有句名言形容自己在舊社會的悲慘命運是:“苦瓜長在黃連上比黃連還苦。”所以人人都叫她苦瓜,她也引以為榮,她的真名實姓究竟叫什麽沒有幾個人知道。

最後一次,她被邀請到雲南紡織廠演講。台下坐著一萬多女工,黑壓壓一片。講到傷心處她在臺上哭,女工們在台下哭。當她擄起衣服來讓女工們看她身上的傷疤時,一個女工大聲哭叫著沖到臺上,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叫:“革命同志們,她就是那舊軍官的小老婆,我才是她講的那個丫頭呀-----”台下頓時炸開了鍋,女工們沖上臺去抓住苦瓜痛打。要不是背著真槍實彈的民兵們及時趕到,苦瓜那天就要被打成苦瓜泥了。

市裡的領導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好不容易豎立起來的典型人物,原來是個冒牌貨,而且還是個國民黨反動軍官的小老婆,這個丑真是丟大了,專管這事的領導受到什麽懲罰小工人自然不知。但全茶廠的工人都知道,苦瓜一夜之間從“學毛著”積極分子變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天天被批鬥,最後被押送到邊遠山區去了。

夕陽西下,書林街上兩邊店鋪林立,行人熙熙攘攘。快走到東寺塔時,沈宜修身後響起了真實的木板拖鞋清脆響亮的聲音,她回頭一看是陳玉枝。她穿著早就過時的黑綠相間的格子線呢大衣,腳蹬她最喜愛的紅牡丹花拖鞋,頭髮盤在腦後。她一臉驚訝地說:“宜修,原來是你呀!原來是你呀!我還以為是誰呢?”

沈宜修也驚訝地說:“奇了,奇了我正想你呢,怎麼你就出現了?”

陳玉枝說:“太陽還未下山,我就在這裡走來走去地等你了。”

  “你等我?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陳玉枝感叹地說:“宜修咱们已经几十年没见了,走我们到盘龙江边聊聊,那里清净。”

沈宜修看見路邊有家飯館裏面坐著兩三個客人,一个姑娘拿著菜單站在門外招攬顧客就說:“咱們進去吃飯,邊吃邊聊。”

陳玉枝猶豫不決,慾言又止。

沈宜修笑笑說:“你放心,咱們還照老規矩辦,我買單。”(當年她們一起出去尋找水源時,買4分的冰棍,八分的汽水,五分一盅的瓜子或炒豆是陳玉枝掏錢。進館子吃飯吃米線就是沈宜修買單了。那時的物價真是太便宜了,豬肉一塊五毛錢一公斤,小菜四五分錢一斤,米線麵條一角錢一碗,魚,虾,炒肉片頂多也就六七角錢一盤。)

她們走進飯館,坐下后沈宜修點了陳玉枝愛吃的清蒸鯉魚,麻辣小龍蝦,自己愛吃的漿包豆腐和火腿冬瓜湯。服务员問她們要什麽飲料,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要一杯白開水。”

陳玉枝問:“宜修你怎麼將茶戒了?”

沈宜修說:“茶廠出來的茶罐子,怎麼戒得了茶,只是我對品茶的要求極高。從前我們尋到的那些優質水源,不是被污染了就是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可以用來泡茶的水除了自來水和瓶裝水外還有什麽?只能要求茶葉的質量過關罷了。”

陳玉枝說:“宜修你鑒定過遠山茶園生產的天價茶了嗎?”

“那還用說?他們的系列茶才推出,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別的不說,光那名字就足夠誘人了。什麽綠玉觀音,靈芝仙茶,醉紅袍,風花雪月茶-----。我買了一盒最名貴的仙茗”来鉴定,那色泽那香气果真是茶中上品。但你再仔细闻就会发现那香味似乎不是真正的草木清香。我怀疑他们用了什么香料,就忍痛把那盒天价茶扔了。”

“可見我們當年的修煉功夫沒有白練。”

“你知道远山茶园的大本营在那里吗?我每年都要上昆明告状,告的就是远山茶园。”

“你还在告状?”

陈玉枝放在桌子上的手捏成两个拳头:“告,我今生今世是豁出去了。生命不息,告状不止。”

服务员将菜端上来了,陈玉枝边吃边对沈宜修講述了她這些年的经历。

當年,陳玉枝和苦瓜被民兵押著坐了幾天幾夜的車,來到老茶樹村所屬的那個縣城,交給當地政府,縣裡的工作人員就將她們交給了進城趕集的村民帶回去。因為到老茶樹村還有幾十里山路。

一路上两人都惴惴不安,不知村民会对她們实行什么样的无产阶级专政。可到了老茶樹村陳玉枝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回到了久別的家園,她懷疑自己前生前世就是老茶樹村的人。

老茶樹村山環水,水映山。這裡生長著奇特的茶樹樹種,全是高聳濃密的原始樹體。這裡的山上還有一年四季摘不盡的野花和菌子。老茶樹村是一個有兩百多戶人家的村子,村民大部份是水田族姓水。

雖然是雲南人,可沈宜修從沒有聽說過這個民族。陳玉枝告訴她后,她才知道水田族就是昆明最早的土著民族,也就是她們小時候叫的雞冠族,”

雞冠族住在大阪橋附近的山區里,小時候常見他們用背籮背菜到昆明來賣。他們可能是唐代就移居到昆明的江浙人,因為他們的民家話就是後來的老昆明話,穿著打扮也和後來近郊的農民一樣。女的藍色大襟衣,黑色蒙襟繡花圍腰,逢年過節的時候她們會穿彩綢的,領口袖口繡花的大襟衣服。男的雜色對襟衣也就是現在的唐裝。他們的穿著和現在花燈戲里演員的服飾一樣。不同的是人人頭戴一頂色彩豔麗挑花繡朵的雞冠形帽子,所以昆明人都叫他們雞冠族。只是後來他們都漢化了,昆明再也見不到雞冠族了。

昆明本來是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明朝初期,大批江浙一帶的漢人隨傅友德和沐英的大軍來到昆明。後來昆明近郊的劉家營,王家營,張官營,大樹營,棕樹營,黃瓜營,老鴉營等村子就是當年的兵營。只可惜現在昆明成了一個水泥森林的大城市,那些望花外,小橋流水,風景如畫的村落也和老昆明城一同消失了,成了沈宜修夢幻中的仙境家園。

大軍來到昆明后,漢人馬上成了昆明的主流社會,這些少數民族就移居到附近的山區里去了。據說水田族的一支在族長的帶領下翻山越嶺重新尋覓家園,最後找到了老茶樹村這片風水寶地,就這裡定居了。

陳玉枝來到這裡,不到兩天就發現這裡人性憨直,民俗淳美,是一個清純自然,世風不染的心靈凈地。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階級鬥爭,連毛主席是誰都不知道。村長的爺爺和幾個年長的老人家就是村裡威信最高,最受人尊敬的人。

他們聽說陳玉枝和苦瓜是斷文識字的人,馬上為她們騰出一個小院讓她們當教師教村裡的小孩子們讀書。

老茶樹村的村民以農耕為主,山上放養的豬羊雞鴨和茶葉菌子只是他們的副業。雲南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地,政府的政策傾斜,邊遠山區的少數民族是不交公糧的。水田族,光聽聽這個名字你就知道他們是何等的熱愛土地。他們的土地每三年就要空閒一年,讓土地生養休息。

陳玉枝在昆明是被人瞧不起的“廣東佬板板鞋家姑娘”,在那裡卻變成了村民家里的貴賓,座上客真是受寵若驚,她立刻是適應了那裡的生活愛上了那片土地。

苦瓜從來就是個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的風流人物,那裡過得慣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她呆了不到三個月就逃跑了。

許多年后,當老茶樹村的人快將她遺忘了的時候,她預想不到地出現了。燙著大波浪似的披肩長發,紅色薄紗的開襟裙裹著熱辣火爆的身段,極致的妖嬈,哪裡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嬢,人們還以為是仙女下凡或是妖精出洞哩。最後才認出原來是苦瓜,村民們熱情地招待了她,她對村民講述了山外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問她:“金老師,你怎麼會變得這么的年輕漂亮?”(苦瓜真名叫金桂仙,現在改名金鑫。)

苦瓜告訴婦女們:“現在外面發明了一種針水,只要打針一進去,人就會變得年輕美貌,而且你想高就高,想胖就胖,想瘦就瘦。”

有人說:“這不是傳說故事中的仙丹妙藥嗎?”

苦瓜說:“差不多。”

苦瓜還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離開老茶樹村了。不知她用什麽辦法說動了村長和她一起出山考察去了。

三個月后,他們帶了幾個據說是專家學者的人回來。同行的還有一大群五大三粗和坼遣隊差不多的人來。村長雖然還是穿藍布開襟衣,頭戴雞冠帽。卻變成了一個身材魁梧,眼睛雪亮的漢子。他召集全村村民開會,要把良田改造為世界著名的茶園,讓村民更加富有,口袋里的錢更多,過上天堂一樣的生活。

他爺爺第一個就站出來反對說;他們現在就生活在天堂里了,為何還要再造一個天堂,只怕造出來的天堂最後變成了地獄。平日水爺爺的話在村裡和毛主席語錄差不多,可算是一言九鼎,可現在卻被孫子當成耳了邊風。

第二天,那群壯漢就衝進田裡將剛剛掛漿的春麥和還未成熟的蠶豆拔光。誰敢阻止就被拉到田里打個半死。有誰不跟著他們干,立馬就上房將人家的屋頂揭了。這裡的村民從未經過戰亂,也未受過文革的洗禮,那裡見過這種血腥場面。只好乖乖就範,將良田改成了茶園,爲了讓茶樹快長他們使用了大量的劇毒農藥,從前的村民連農藥是什麽都不知道。

村長的爺爺氣得吐血,沒有幾天就和幾位竭力反對此事的老人一起消失了。據村長說;是送他們出去到全國各地走走看看,見見世面換換腦筋。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他们回来了,有些願意不跟他们一起破壞家園的村民也被迫离开了村子。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開通了進城的公路,建立了茶廠,為村民蓋了別墅。一年以後,遠山茶園就橫空出世了。又來了許多移民,他們雖然衣著打扮未變,但真正的水田族越來越少了。老茶樹成了一個大鎮,但村長仍然叫自己村長。

他們請來了自己的教師,認為陳玉枝教給學生的東西是垃圾,要將她攆出學校,因為村長的女兒水鶯兒反對,才讓陳玉枝留下來。,但她不能再教課了,成了學校里的勤雜工。新老師教授的內容也就是現在許多人推崇“狼羊律”,就是人要變成狼才能生存下去,將來的天下將是狼的天下。

“鮮花開在深山里,美女長在百姓家。”老茶樹村是個美人窩,水鶯兒是最美的一個。水田族的男女老少都是能歌善舞高手,水鶯兒是他們中的明星。只是後來水田族的人都變種了,人人忙著賺大錢,再也見不到“村裡無人不跳舞,田裡無處不飛歌。”的景象了。

村長和苦瓜回到老茶樹村后就公開同居了,水鶯兒和母親搬了出來,沒幾天她母親就掉到河裡淹死了。水鶯兒本來就是村長的掌上明珠,自從妻子死後,村長可能覺得愧對女兒,對鶯兒更加好了,村裡的第一幢小別墅就是為鶯兒蓋的。

苦瓜,光聽聽她對自己丫鬟所做的那些歹毒事,就知道她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鶯兒落她這個準後娘手中,只怕要被活活折磨死。可不知什麼原因,她卻千方百計的討好鶯兒,送她名牌服裝,珠寶首飾每次都被鶯兒扔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臭駡。她也不生氣,看見鶯兒她總是鶯兒張,鶯兒短地和她套近乎。他們只是限制了鶯兒的自由,不讓她出鎮,怕她悄悄跑出去滿世界去找她曾祖父。

陳玉枝無事時就天天琢磨,為什麽有毒的茶葉會變成了真正的一品香茶,最後發現他們在渥堆發酵的時候加了一種神秘原料。陳玉枝還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遠山茶園口號是;“我们要用茶叶征服世界”,那可不是光是喊喊口号而已,他们真的做到了。

沈宜修忍不住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呀,前几天我看财经新闻上说;现在全球百分之三十五的的财富掌握在83个人手中,他们就是用产品征服世界的。”

陈玉枝摇摇手说:“那不一样,那些富豪们征服的只不过是人们口袋里的钱罢了。他们征服的是人胸膛里的心。”

“用茶叶征服人心?真是奇谈怪论,喝毒茶最坏的可能就是被毒死。可至今也没听说有谁喝茶喝死了。”

“征服人心和毒死人那是两码事情,你见过那些提起财色二字来眼睛就发红,发绿的人吗?那就是被他们征服了的人。”

沈宜修想了一会儿,想起她的确见过这样的人,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眼睛发花哩。但她还是不敢相信:“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喝了远山茶园的茶葉变成那个样子的?”

陈玉枝低下头说:“我好不容易拿到的证据被他们的人骗走了,我被他们赶了出来,再也無法進到那裡了。我知道没有证据说死你也不会相信的。”

她抬起头来問:“你见过高官富豪不敢乘车,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走几十里路,毕恭毕敬,两股颤颤地去拜见一个穿土布衣,戴雞冠帽村官的怪事情吗?在我们那可是經常发生的事情,那还要看村长心情的好坏呢,他心情不好,那些人就白跑一趟,”

沈宜修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其中一定有什麽蹊蹺,她再也不打斷陳玉枝的話了。

陳玉枝找到鶯兒將自己的懷疑告訴了她。她拉住陳玉枝就哭了起來說;這個村長根本就不是她爹,她懷疑她曾祖父和她爸她媽都被這男人和苦瓜害死了,她媽還找到屍體。她爸和曾祖父死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呢。

鶯兒不知用什麽辦法將一瓶神秘顏料偷出來交給陳玉枝。陳玉枝趁進城趕集的時候就跑到縣政府告狀,縣長和縣委書記馬上接見了她。嚴肅認真地聽了她的反映后說;此事事關重大,他們要立即將這顏料送去昆明檢驗,如果顏料真有問題的話,他們馬上向省裡反映,采取必要的行动。”

陈玉枝和沈宜修当年告状,跑了许多机关部门都这里推那里的无人受理。想不到这次立即就受到领导的重视。她开心极了,忙着赶回去要将这好消息告诉莺兒。

陳玉枝才进山就被愤怒的村民暴打一顿,丢到一棵老茶樹下。茶樹上的雨水滴到她臉上,她才清醒過來,四肢無法動彈,她就張口喝老茶樹上滴下來的雨水。大難不死,又活了過來。她找到一棟被村民遺棄的老房子住下來,伤好后,就开始了漫长的上访告状经历。

每到春天她就上昆明来告状,秋天来了農忙時,她就回去在縣城附近的村子打短工掙些錢,春季農閒時又回昆明告狀。这些年来,她跑遍了昆明的各个机关部门,成為全省有名的專業上訪戶。

沈宜修被她的執著感動了,想這些年來她活得也太艱難了,我一定要幫她。

因為手裡沒有證據,她只能告遠山茶園使用劇毒農藥,她帶來的那些毒茶葉,是被趕出村的村民偷採出來的。

但告狀得到結果不是:“等我們研究,研究。”就是“我們已經將你反應的情況彙報上去啦,你就等著吧。”有些同情她的小青年勸她說:“大姐你就閑閑吧。我們每天吃毒食品,地溝油,都不知到那裡去告哩?你知道茶葉有毒不喝它就行了嘛。”

沈宜修說:“那些小青年說得對,現在那些毒食品地溝油都沒人管,毒茶葉就更無人管了。倒是查清為何高官富豪會懼怕一個村長,還有那神秘顏料到底什麽才是過硬的證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裝作被趕出去的村民,直接去找村長向他承認錯誤,就說我們現在後悔死了,想返回家園,看他有什麽反應。如果他同意我們留下來,我們就找鶯兒幫忙。如果他不收留我們將我們趕出來,我們再另打主意。

那村長本來就是個冒牌貨,哪裡知道誰是誰。我在茶廠工作的時候,苦瓜正大紅大紫,每天忙著到處演講,她倒楣回廠后我已經到廣州上學去了,她不認識我。你嘛,我就幫你畫張假臉,你看如何?等證據到手后,我們上北京告狀去。”

陳玉枝激動得臉色發紅:“宜修,你真的願意跟我一同去告狀嗎?”

“我現在是個退休閒人,整天無事云云閑得發慌,找點事情幹幹,也是一種娛樂嘛。”

其实,沈宜修对陈玉枝所说的远山茶园用茶叶征服人心的事,依然将信将疑。耳听为虚,眼見為實。她想亲自去遠山茶園看看,那究竟是個什麽神秘地方?陳玉枝的描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和無邊的遐想,如果真有此事,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她一定会将此事捅出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她們敲定了起程的時間,沈宜修付了賬單。

走在書林街上,沈宜修問:“玉枝,你現在住什麽地方?”

陳玉枝說:“你看我,高興得差點將這件事忘了,我现在借住在筇竹寺山后的法戒寺里。”

“法戒寺!那裡不是昆明最有名的闹鬼寺庙吗?道光年間回民起义的首领杜文秀的女儿女婿打进昆明城后就在全城殺人放火,烧寺廟。法戒寺的几百僧人同时葬身火海。後來人們又捐款重修,但冤氣太重,大白天進去都陰氣逼人。香客不是跌倒摔斷腿腳,就是突然倒地,口吐白沫。香客們燒香是爲了求財免災,誰知反而破財招禍。久而久之,香客少了,和尚跑了寺廟就荒廢了。

现在许多披着袈裟的假和尚到处占山霸寺,收门票,賣香火,騙功德錢。可也沒人敢打法戒寺的主意,聽說有幾起假和尚進去住了不到三天就嚇得打包走人了,你怎麼敢跑到那裡去住?”

陳玉枝說:“我爹媽早就死了。我剛上昆明告狀時,本想去投奔我哥哥姐姐。可到了昆明就傻了眼,昆明變成了個新城,我連老家的位置在那裡都找不到,更別說到哪裡去找哥哥姐姐了。我帶的那點錢哪夠住旅館,我就像叫花子似地在街上飄了幾天,最後想起了法戒寺。我想我一個人住在深山老林里,像孤魂野鬼似的,還怕什麽鬼?我就找到了法戒寺。

沒想到,裡面的大殿僧房雖然年久失修,搖搖欲墜,但打掃的干干凈凈。庭院里種著青菜蘿蔔,哪裡是人們傳說的荒草叢生,蟒蛇出沒的地方。寺里住著位老法師和一個小和尚。老法師聽了我的事情后很是同情,叫我打掃一間僧房住下來,我每年上昆明告狀都住在那裡,住了這些年也沒見什麽鬼。

今早,我出門的時候,老法師叫住我說:“玉枝呀!今晚太陽落山的時候,你到東寺塔下等一位老熟人,只有她能幫助你。”

今天,我一直在想這位老熟人究竟是誰呢?我告了這些年的狀,認識了不少的人。好人,壞人,什麽三六九教人都有。我想了許多人,可就是沒有想到你,見到你我真是大吃一驚。”

“這位老法師恐怕是位老神仙吧,要不他怎麼知道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會出現在東寺塔下呢?”

“不可能,他們就像文革前筇竹寺里的和尚一樣,自耕自種,自己養活自己。哪裡像高高在上,說有什麽就有什麽的神仙。”

“即使不是神仙,也算半仙了。”

從昆明到老茶樹村所屬的那個縣城,從前要坐幾天幾夜的長途公共車。現在有了高速公路,早上在昆明吃了早點,晚上就可以到那裡吃晚飯了。那個邊陲小城現在也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現代化城市了,沈宜修她們在縣城住了一夜。

第二天,她們買了個雕花蛋糕提著,又坐車來到到一個叫葫蘆寨的傣族村,公交車在此掉頭,因為再進去的那段路是遠山茶園出資修建的,外面的車進去要收很高的過路費。

陳玉枝領著沈宜修穿過一片竹樓,朝山上走去,去找那幾戶被攆出來的村民借水田族服裝。這裡的山,山勢不高,但綿延浩蕩。到處是翠竹掩映,樹木蔥綠,有高大的芭蕉葉和火紅的馬纓花。

兩人不知走了多少公里,快到中午時才看見小溪邊的粉紅色柱狀馬纓花樹下有個六,七戶人家的小村子,一對中年夫婦領著兩個孩子坐在門前吃飯。

落英一片片,一團團,如羽似云地飄落在溪水中,一條一條輕盈靈動的小石頭魚在洞口鉆出鉆進,讓沈宜修想起來從前讀過的一首古詩:“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這裡兩三家。”

那男子看見她們忙站起來說:“陳老師回來了,快過來一起吃飯。”

陳玉枝領著沈宜修朝他們走去。

中年男子問:“陳老師,你今年去告狀,給告出什麽結果來了?”

“會有什麽結果?年年告狀,年年失望。”她指指沈宜修說:“今天我帶回一個人來,你們叫她沈老師吧,只有她能拯救老茶樹村。”

其餘的人家聽見陳老師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位能拯救老茶樹村的人,都出來歡迎她們。擺開桌子讓她們坐下,為她們添飯倒茶水。菜有炸斑鳩,糟咸魚,炒春筍,油香椿,葉子鹵腐,玫瑰大頭菜等,大碟小碗擺了一桌子。差點將沈宜修當成了神來供奉。

沈宜修問那個中年男子:“現在老茶樹村的人家家住進了小別墅,你們還住在這土坯茅草屋里,不後悔嗎?”

中年男子說:“我們不敗壞祖先留下的土地,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吃的香,睡得好,有什麽後悔的?”

一對老夫妻不停地為她們夾菜,老太太拉著陳玉枝的手說:“陳老師,你這次進入“遠山茶園”一定要幫我們找找阿丑,不知她給還活著?”

陳玉枝答應她一定幫忙,看看能不能找到阿丑。

陳玉枝告訴沈宜修;“阿丑幾年前,不知為什麽事情,進入茶園后就再也沒有出來了,至今生死不知。”

飯後,婦女們將自己壓在箱底的民家服拿出來讓她們試穿。穿上民家服,沈宜修為陳玉枝畫了張假臉,告別了村民們重新上路。

沈宜修很不高興地對陳玉枝說:“這些村民都是些老實憨厚的人,你怎麼能欺騙他們,說我能拯救老茶樹村。我只是個退休吃閑飯的老太太,拿什麽來拯救老茶樹村?”

陳玉枝說:“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的預感,就是只有你才能拯救老茶樹村,但你用什麽辦法來拯救,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我所能做的就是和你一起收集證據到北京告狀,將事情捅到網上去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

陳玉枝默然無聲,似在沉思。

她們又走了一個多小時,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進入了春天女神的釀蜜場。這裡山潑黛,水掿藍,春意正熏酣。現在春天的身影在“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昆明變得躲躲閃閃,羞於見人。在這裡卻像一個撒歡的鄉下女孩恣意奔跑,她將兜在裙子里的花朵一股腦地灑在了湖傍,坡上,小河邊。粉色的風信子,黃色的千里光,橙色的秋蘿,玲瓏剔透的紫英-----,花叢中飛舞著黑色的燕尾蝶,藍色的大閃蝶,綠色的翼鳳蝶,淺黃色的透翅蝴蝶。風吹來上百朵野花擠在一起搖曳,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分不清那些是蝴蝶,那些是花。

沈宜修邊走邊忙著拍照,恨不得將美景全收入鏡頭中。

陳玉枝見慣不驚地走在前面,走一段路就停下來,坐在草地上或山坡上等她。快進入遠山茶園時,沈宜修站在在一片花海里拍照,陳玉枝坐在前面的山坡上等她。

突然一陣狂風呼嘯著將陳玉枝卷了起來,摔入花海。陳玉枝在地上翻來滾去,被風吹了起來又狠狠地砸在地上,好像被一個無形的人拳打腳踢。沈宜修朝陳玉枝跑去,邊跑邊罵:“那來的妖風,這麼猖狂,難道要把人吹死。”她沖進漩渦風里,風立即停了,就像鑽進地裡去了似地,突然消失了。

沈宜修將陳玉枝扶起來。陳玉枝揉著腰桿說:“我曾多次想潛入遠山茶園,可每次都被一股神秘力量阻擋,不是遇到鬼打墻,走來走去還是在原地打轉轉。就是就明明已經看見鎮上的燈火了,可是等走過去一看卻是些亂石頭。可像今天這種光天化日之下,被風吹走吹打得全身疼痛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呢。”

沈宜修也無法解釋這種平地而起,平地消失的狂風是什麽回事,只能歸結為神秘的自然力量。

她們來到了一座長著百年千年老茶樹的山上,這些樹冠上的葉子都被人摘得只剩下稀疏的綠色。

陳玉枝摸摸一棵巨大的老茶樹,感歎地說:“這是我們的茶樹王,就是它救了我的命。從前村民們從來不摘它樹上的葉子,可現在的人真是貪得無厭,才春天就將它樹上的葉子拔光了,也不知道它還能活多久?”

翻過山她們進入了遠山茶園。遠山茶園是個很大的垻子,一行行排列整齊的灌木叢茶樹,像一匹巨大的綠色燈草絨鋪展開來。茶葉色澤翠綠,白毫似雪,都是茶中上品。仔細聞聞,並無草木清醇,只有農藥的刺鼻味。

陳玉枝帶著沈宜修,穿過茶園朝左邊的山上走去。茶園裡有三五成群穿著民家服的婦女正手指紛飛的低頭採茶。

沈宜修和陳玉枝不停地和她們打招呼:“吃過了嗎?”

她們忙得頭都抬不起來,有的偶爾抬頭白她們一眼,又忙著低頭幹活。

沈宜修說:“我不明白,她們這樣忙幹活是為了什麽?她們住的小別墅是茶園提供的,一年四季都穿著民家服,不買消費品,不旅遊。掙那麼多錢不是成廢紙了嗎?”

陳玉枝說:“可他們吃的嚇死你,牛犢肥羊都是中甸草原上運來的,豬只吃用來做宣威火腿的山地豬。”

村長和苦瓜住的別墅不在鎮上而在山上,這是一排普通的聯排式青磚別墅,門前有一條水流湍急,清澈透明的小溪,村長住在正中間的那幢,其餘的是用來招待那些來朝拜的達官貴人的,空山幽靜,只有流水潺潺聲。

村長家的門大開著,陳玉枝帶著沈宜修走進去。客廳極大,左邊是廚房,右邊是一條像山洞一樣黑幽幽的走道。她們站在客廳裡,沈宜修從未見過這麼雜亂無章的客廳。牆上糊亂地掛著一個牛頭和四個羊頭標本做裝飾,那牛頭怒目圓睜,令人不敢逼視。那些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歪歪倒倒地站這些孔雀,山雞,畫眉,雲雀----等標本。沙發上亂糟糟地堆著些衣服,茶几上有啃剩的骨頭。

陳玉枝朝黑洞洞的走道叫:“水村長,水村長,水村長在家嗎?”

裡面突然傳來一聲咆哮:“嚷那樣讓,嚷那樣嚷----大白日青天,嚷B嘛嘛的。”

沈宜修嚇得差點跳了起來。

陳玉枝低聲說:“別怕,他就是這個德行。”

一會兒,過道里走出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來。他齜牙咧嘴的用右手捂著耳朵,怒視著她們。

陳玉枝忙說:“村長,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我倆本是土生土長的老茶樹村人,我叫水桂仙,她叫水金鳳,你還記得我們嗎?我們當年鬼迷心竅地離開了家鄉,在外面漂流了這麼多年,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最後想想還是故鄉最美,故鄉的親人最親,所以我們老著臉回來了,也不知村長願不願收留我們。”

沈宜修接上說:“這些年來,我買了一盒家鄉生產的“仙茗”抱在懷裡,朝也看,暮也看,真是故鄉一望一心酸。”

可能是她們的沉著淡定或是舞墨弄文,村長對她們產生了興趣。他接過沈宜修手中的蛋糕說:“回來就回來了,還買什麽禮物-----

一個女子出現在黑洞口朝著她們大聲嚷嚷:“水桂仙,水金鳳,你倆在外面好日子不過,跑回來干什麽?還不快滾回去,遠山茶園不是茅司(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女子臉色緋紅,頭髮淩亂,娥眉淡掃,風韻天然,像一株山谷幽蘭。沈宜修立即猜到了她是誰。

村長對女子說:“鶯兒啊!遠山茶園不也是她們的家嗎?你怎麼能這樣對老鄉呢。”

鶯兒頭髮一甩,轉身進黑洞去了。

村長捂著耳朵,將沙發上的衣服挪開,叫她們坐。

鶯兒笑盈盈地端著兩個臉盆,拿著兩條毛巾出來說:“對不住了,兩位大姐。瞧你們走這麼遠的山路回來,一頭一臉的汗水,還不----趕快----趕快-----到小溪邊洗洗。我去做飯,吃完飯馬上送你們下山-----到鎮上去。快走,快走-----”她將盆塞到她們手中,連催帶推地將她們送出門來。

她們在溪水邊舀水洗臉,陳玉枝畫著張假臉不能洗,就裝模作樣地拿毛巾擦臉。她低聲問:“宜修,鶯兒對我們的態度爲什麽會反覆無常,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沈宜修說:“這還用問,肯定那畜生對她行什麽不軌之事,她一肚子氣無處發,發在我們頭上。不信,等會我們回去看他的耳朵就知道了。”

陳玉枝歎口氣說:“鶯兒真是可憐,親人都被害死了,還落在這個雜種手中,真是太慘了。”

洗完臉,陳玉枝帶著沈宜修到村長家的菜地摘菜,菜地在這排別墅的盡頭。是個天然樹籬圍著的菜園,菜園里有玉米,豌豆,紅蘿蔔,辣椒,樹籬上掛滿了果子。那果子形狀像桑子,紅豔如草莓。

沈宜修說:“現在才春天,怎麼就有蔬菜果子了。”

陳玉枝說:“就像昆明人四季亂穿衣服一樣,這裡的人也是四季亂種菜,想吃什麽種什麽。”

沈宜修伸手去摘樹籬上的果子,陳玉枝忙止住她說:“這是苦瓜從國外帶回來的果子,你別看這麼多,每顆都記在賬上哩,只有村長,苦瓜和鶯兒可以吃。有幾個膽大貪嘴的,悄悄摘了吃,被發現后打個半死,以後再也沒人敢動這些果子了。”

她們摘好菜,打算從後門進去。過了菜園又是個三面圍樹籬圍繞的空地,裡面臥著一只肥得站不起來的綿羊,一只大狗緊靠著綿羊躺在那裡。綿羊眼睛哀哀地看著她們咩--------咩地小聲叫著。別墅後門是條長滿灌木叢的小路,小路下面是寬而長的山溝,不知通到那裡。

陳玉枝她們推開後門進去,村長正準備出門,她們看見他的耳朵缺了一半。他神情不安地說:“鶯兒跑了,我去找她。你們幫我將的被窩枕頭換換拿去洗了,我馬上回來。”

一個傣族小夥子手提一小袋米推門進來,他神情淒然,全身似籠罩著淡淡的愁雲慘霧。

村長嘲弄地說:“小刀啊!你每次來還要帶米來。難道我家就窮得等你的米下鍋嗎?”他指著陳玉枝抬著的菜說:“將這些菜拿去煮鍋稀飯,切些臘肉,招待她們。”

小刀一言不發地接過菜盆,提著米淒淒慘慘地走進廚房去了。

陳玉枝悄悄地對沈宜修說:“這是鶯兒的男朋友,住在我們下車的那個傣族寨子里。”

村長抓起仍在沙發上的雞冠帽,推開後門出去了。

沈宜修拉著陳玉枝說:“走我們跟著他,看他到哪裡去找鶯兒。”

她們躲在灌木叢后,看見村長朝那個三面是樹籬的空地里去了。她們吃了一驚,看見剛才臥在地上的那頭肥羊,已經被狼吃得只剩下一個無頭的骨頭架子了。

沈宜修悄悄說:“剛才和羊臥在一起的那條狗,我還以為是牧羊犬呢,想不到是只狼。”

村長就像沒有看見羊被吃了似地走進那塊空地。一會兒,他提了個金絲鳥籠出來,將鳥籠掛在樹枝上。鳥籠里有隻白鴿子翅膀像鍍銀,翎毛鍍黃金一般,它一動不動地站在籠子里,像標本似地。

“小寶貝,小寶貝,我的小寶貝你還活著嗎?”村長的聲音神情下流至極,活脫脫一個老流氓。

那隻白鴿子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籠子里,村長隨手摘了幾顆掛在樹籬上的紅果子放在鳥籠里說:“小寶貝,乖乖吃果果。如果你不吃,等會我回來喂你吃。”

籠子里的鴿子馬上跳起來,頭一點一點忙著啄果子吃。

村長彎腰拉起著倒在地上的羊骨架子,身手矯健地跳到山溝里走了,沈宜修她們想可能村長要將羊骨拉去埋了,她們也就轉回去了。

沈宜修差點笑出聲來,她用手捂著嘴說:“這村長簡直就是條色狼,連對寵物鳥都是色迷迷,真好笑。”

陳玉枝說:“你看見沒有,連鴿子都怕他。聽說他要喂食品,嚇得趕快自己吃了。”

她們回到屋里,屋裡靜悄悄的無一點聲音。

陳玉枝說:“我去換鋪蓋床單,你到廚房幫小刀做飯,順便安慰安慰他。我看小刀的樣子,肯定知道了那老流氓對鶯兒所做的事。”

沈宜修走進廚房,廚房和客廳差不多大。裡面大鍋,大碗,大盤子,就像個小工廠的食堂。牆上掛滿了宣威火腿,廣東小臘肉,四川的煙燻臘肉,蒙自牛干巴------

小刀不知哪兒去了,灶上燉著一大鍋用豌豆,玉米,紅蘿蔔煮成的稀飯,桌子上有一海碗切好的牛干巴,一海碗洗好準備做虎皮辣子的皺殼辣。沈宜修將稀飯抬下來,擺在餐桌上,準備換大鍋炒菜。

她突然呆住了,看著那鍋稀飯。這麼一大鍋稀飯,她就是年青力壯時也抬不起來,怎麼現在輕輕一抬就能抬起來了?她又抬起來試試就像抬口小鍋一樣輕鬆。

沈宜修匆匆走出廚房,想將這件怪事告訴陳玉枝。才走到門口就和慌慌張張進來的陳玉枝撞了個滿懷,陳玉枝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就往外走,她急促地說:“我們必須馬上立刻這裡。我仔細回想了鶯兒的話,越想越不對勁,她說話從來的是乾脆利落的,那會像剛才那樣斷斷續續,吞吞吐吐的。她是在暗示我們,叫我們趕快離開。”

她們打算從前門出去,可前門不知被誰從外面鎖了,她們趕快從後門出去,朝著村長拉羊骨而去的相反方向走。

兩人順著小路快走。沒走多遠,就看見下面山溝里一隻狼飛快地逃竄,它後面緊緊跟著一隻牛犢大的,右耳缺了一半的狗豹子,狗豹子追上狼猛地撲到狼身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抱住狼的屁股,張口就咬。

沈宜修心裡咚咚亂跳想:“想不到,這裡還有傳說故事中的狗豹子,原來狗豹子是人,狼通吃的。”而且這狗豹子是誰,她倆也猜到了幾分。

狗豹子一口將狼尾巴咬掉,一爪子將狼打得飛了出去,那條狼掙扎著站起來,嗚嗚地哭著跑了。迎面又來了一隻拖著尾巴的小狼,小狼看見雄赳赳擋在前面的狗豹子,嚇得轉身飛跑,狗豹子追逐小狼而去。

沈宜修嚇得臉色蒼白,兩股顫顫地跟在陳玉枝後面走。她們穿過一片小竹林,隔著翠竹林沈宜修看見山下有個乾淨整潔的鄉鎮,一排排白牆黛瓦的聯排別墅。茶廠還未下班,街上行人不多。

沈宜修終於鬆了口氣說:“總算看到人了,咱們趕快到鎮上求救。將村長是狼豹子的事情告訴他們。”

陳玉枝忙拉住她說:“不能去,這鎮上的人都變狼了。”

“你怎麼知道,鎮上的人全是狼?”

陳玉枝指給沈宜修看,她們看見在一條街上有幾個少婦抄著手站在那裡聊天,她們旁邊有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在那裡像狼似地爬著相互追咬。一個小孩爬到一個女子腳下,拉著她的褲腿求救,女子飛起一腳將小孩踢進那些小狼孩中,小狼孩們一起撲了過去------,沈宜修閉著眼睛轉過頭去,她隱隱聽到小孩的慘叫聲。

陳玉枝一聲慘叫,驚天動地,連竹林都搖動起來,她放聲大哭起來。幾個女子像狗一樣豎著耳朵到處聽,她們開始朝山上的竹子林走來。

陳玉枝拉著沈宜修,飛也似地離開那片竹林,帶著她跑進山下茶園邊的一幢木板房里,將門頂上。

這是一間古老的磨房和打穀房,現在成了採茶女避雨和休息的地方。空曠的屋子里丟著幾把小竹凳子,遠處牆角下有一台古老的手搖脫谷機,兩個大磨盤,和幾個腳踏的石碓窩。

陳玉枝坐在門背後的小凳子上哭泣,沈宜修也來不及安慰她了。她到處尋找,想找一根可以打狼的棍子,但找不到。看見磨盤,她想起那鍋稀飯,她走過去輕輕鬆鬆就將磨盤抬了起來。

“玉枝,玉枝,你看我竟能將大磨盤抬了起來。”

空房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迴蕩。沈宜修背脊發涼,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狂跳不止。她慢慢回過頭去,看見陳玉枝垂著頭坐在門後,又長又濃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和日本恐怖電影中的女鬼一摸一樣。

沈宜修厲聲叫道:“你是誰?竟敢冒充陳玉枝將我騙到這裡來。”她舉起磨盤,心想只要她敢現出原形來,我就將磨盤砸過去。

女鬼悠悠地說:“宜修你別怕,我真是陳玉枝。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又怕嚇壞了你。”

沈宜修已經預想到了她要說的事情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將磨盤放下說:“你說吧,我不害怕。只要你不害我,我為何怕你呢?”

陳玉枝將頭髮擄到後面說:“剛才,我看見那慘不忍睹的一幕,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是死去許多年的人了。那天我從縣城告狀回來,才走到那棵老茶樹下,就被變成狼的村民一涌而上將我活活咬死了。我因為冤氣不散,一靈未泯,所以才在人間行走了怎這麼多年,繼續告狀。”

沈宜修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說:“玉枝,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呢?我現在雖然有了超人的力氣,但光憑我兩也對付不了整個鄉鎮的狼啊。”

陳玉枝想想說:“現在趕回縣城已經來不及了,你敢不敢跟我回去住一夜。明天一早,我送你到縣城,你到昆明后馬上回香港,走得越遠越好。”

“那你自己呢,你怎麼辦?”

陳玉枝將頭髮挽起來說:“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還怕什麽?我再進入他們的老巢繼續收集證據告他們。”

陳玉枝拉開門看看,廣闊的茶園里已經沒有人影了,陳玉枝拉著沈宜修在綠色的茶園里奔跑,頭上是瓦藍瓦藍的天空,她們追著那輪西斜的紅日跑。沈宜修身輕如燕,好像要飛起來似地。她想不通早上爬山時自己還氣喘吁吁,怎麼進入遠山茶園后自己的身體竟會發生如此神奇的變化。

她們翻過一座山,穿過一片開滿野花長滿雜草的荒田,來到了陳玉枝居住的那間被村民遺棄的茅草木屋,門前有棵老茶樹。

陳玉枝將門打開,堂屋里只有一張方桌,一把椅子,桌上有盞小油燈。左邊是間小廚房,有個土灶和少許的炊具。右邊是陳玉枝的臥室,裡面有張小竹床,一個古老的村民用來裝糧食的大木箱子。有西曬的陽光照進來,屋裡亮堂堂的,只是到處飄著塵埃,掛滿了蜘蛛網。

陳玉枝說:“宜修,趁太陽還未落山,我們趕快將屋子清理出來,晚上你睡我的床,我在外面打地鋪。”

沈宜修在廚房里提了一隻大木桶,跟著陳玉枝到屋後打山泉水,她將自己身體的奇異變化告訴了她,陳玉枝也感到驚訝,她們都無法解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泉水是從石頭縫里流出來的,陳玉枝用葫蘆瓢舀了半瓢叫沈宜修嚐嚐,沈宜修喝了一口,含在口裡細細品嚐說:“這泉水和妙高寺的山泉水一樣清冽甘甜。但它還有綠茶的清淡,簡直就是天然茶水。”

陳玉枝說:“我這裡也沒有什麽吃的招待你,等我們將屋子收拾好了,我用這泉水和我自己做的茶葉泡一壺茶來喝,那才是真正的仙茗呢?”

她們將屋子打掃乾淨后,斜日已墮林邱,晚霞燦然映紅了半邊天。

陳玉枝打開木箱將鋪蓋被子抱出來,打算鋪床。遠處傳來警報的長鳴,仔細一聽原來是一隻狼在嚎叫。兩人拉開門,看見村長和苦瓜帶著一大群穿民家服的狼從對面山上沖下來,那些大大小小的狼都沒有尾巴。

陳玉枝和沈宜修嚇得頂住門瑟瑟發抖。她們聽見苦瓜用清脆洪亮的聲音高呼:“打到陳玉枝!活捉沈宜修!”

“誰敢破壞我們的幸福生活,我們就將她打死,再踏上一隻腳!”

“水村長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玉枝,沈宜修滾出來!陳玉枝,沈宜修滾出來!”

狼群跟著她一起吼叫,聲音震動曠野。

陳玉枝和沈宜修儘管在急難之中,聽見這些久違的,莫名其妙的口號,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玉枝突然仰天大笑,將門打開說:“宜修,你將門關好,我出去會會他們。”

沈宜修一把拉住她說:“玉枝你瘋了,你不知道他們是狼不是人嗎?”

陳玉枝笑得喘不過氣來說:“宜修別說你忘了,就連我自己也忘了,我已經是死去許多年的人了,難道死去的人還會在死一次嗎?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們會怎樣處置我。”

陳玉枝開門出去了,外面頓時一片鴉雀無聲,沈宜修趕快跑到窗前觀看。村長穿金色唐裝,頭戴金色皇冠。苦瓜穿金色縷空花的露乳長裙,頭戴金色雞冠帽。完全就是兩個不土不洋,不中不西的土豪金。

  暮色蒼茫,一團珍珠色的柔光籠罩著陳玉枝全身,原來陳玉枝已經成仙了。

她直徑走到他們面前指著村長的鼻子厲聲說:“你這條披著人皮的狼。還有你—苦瓜,你這個變成豺狼的女人。我倒要看看你們今天如何將我打死,再踏上一隻腳。”

  村長的眼睛發出綠螢螢的光來,他伸出一條血紅的大舌頭來舔陳玉枝的臉,陳玉枝用盡全身力氣摑了他一耳光,他勃然大怒跳起來撲到陳玉枝身上,陳玉枝使勁一推,村長摔出一丈多遠,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陳玉枝還要追過去踢打,苦瓜忙拉住她柔聲地說:“玉枝啊!我知道你已經成仙人了,我們就是想害你也沒有這個能力了。但你別忘了沈宜修還是個凡人,她已經知道我們了的秘密,我們就絕不會放過她的。你就是幫她逃出這座山,這個城,你也不能幫她逃出這個地球吧?你如果還想要這個朋友的話,我們何不坐下來好好談談尋找一個雙贏的辦法。”

  陳玉枝想想點頭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她回頭對沈玉枝說:“宜修你等著,我跟他們去去就來。”

   沈宜修本想叫住她,但想想陳玉枝已經成仙了,莫非仙人還會死嗎?

 陳玉枝跟著村長和苦瓜走進了暮靄中,天驟然黑了。曠野里閃爍著無數雙雪珠子似的眼睛,他們輕盈得幽靈像似地跑來跑去。

   有人提著汽燈,用車推來了大塊的豬,牛,羊肉和許多瓶裝酒和柴火。狼群一陣歡呼,在地上一滾,變成了男女老少。他們點燃一堆堆篝火,在火上烤肉吃,用大碗倒酒喝。荒野里頓時香氣四溢,撩人胃口。

   沈宜修點燃油燈,淡黃色的柔光將屋裡照得無比和祥溫馨,驅散了她的恐懼感。

“孃嬢,孃嬢-----”有人用手指敲著后窗小聲叫她。

  沈宜修過去看見一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臉上全是白癜風的禿頭女孩,一雙眼睛哀哀地看著她,女孩大約有十七八歲了。沈宜修想可能她就是阿丑,她打開窗子將女孩拉進來。

  “你是阿丑嗎?”

  “孃嬢怎麼知道我是阿丑?”

   “今天中午,我們見到了你爸爸和媽媽。”

   阿丑喜極而泣:“我爸我媽還好嗎?”

   “他們很好,就是想你,還叫我們幫忙找你呢。如果你不出現,我們還不知到哪裡去找你呢。”

  阿丑哭著說:“我想他們,我想他們-----我真想現在就見到他們。 嗚嗚嗚-----。”

  “阿丑別哭了,你說給我聽聽,你是怎麼跑到狼窩里來的?而且還在這狼窩里活了下來。”

  阿丑用袖子擦去眼淚說:“我十四歲那年趕集回來,路過葫蘆寨時聽說小刀哥哥得病要死了。我就跑去看他,他已經快要死了,還掙扎著要去看鶯兒姐姐,他說鶯兒姐姐落在了魔鬼手中,他要去將她救出來。

  我覺得小刀哥哥太可憐了,就悄悄跑進遠山茶園找鶯兒姐姐要把消息告訴她,被這些狼人抓住差點咬死,是鶯兒姐姐救了我,村長不得不讓我活下來,但不許我出鎮叫我當掃大街的保潔員,因為現在鎮上的人忙著掙大錢,沒有人願意干掃大街清垃圾的活,所以我才活了下來。”

  沈宜修才知道,她和陳玉枝下午見到的小刀已經是死去幾年的人了。只因捨不得,放不下落入魔掌的鶯兒,所以還在人間走動。

   沈宜修拍拍阿丑的肩膀說:“阿丑,別怕。陳老師現在已經成仙了,她一定會救我們回家的。你到廚房燒壺水泡茶,我將床鋪好,等她回來后我們輪流睡一會兒,明天一早下山。”

   阿丑高興的進廚房去了。沈宜修在臥室里鋪床,她從箱子里找到一本新華字典和一本民國年間的小學語文教課書,書上畫著彩圖,所教的是四季轉換,農事更變和孩子們在四季中的娛樂遊戲。翻開第一頁就是長滿青草的小山坡上跑著幾個放風箏的孩童,課文是:“春風吹,春風吹,吹過山,吹過河,冰解凍,雪全消。小雨沙沙,撒上枯草,枯草露出新芽,換上新襖-----

   沈宜修想不到,民國年間的小學語文書竟如此生動有趣。

   “孃嬢救救我------救救我-----

  沈宜修跑出臥室,看見門打開著,阿丑被人拖著腳曳到了門外,她兩手緊緊抓住門欄叫。沈宜修跑過去,抓住阿丑腳的那個女人轉身扭著腰跑了,背影有幾分像陳玉枝。沈宜修將阿丑扶起來,她已被打的鼻青臉腫,牙齒打顫,渾身抖得像一碗水。

   沈宜修將她扶到臥室里,叫她定定神。阿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還在瑟瑟發抖。

沈宜修說:“阿丑別怕!我在外面守著,看誰還敢進來將你拉走。”

沈宜修坐在方桌前的油燈下看那本語文書,她發現自己沒戴老花眼鏡也能將最小的註釋看得一清二楚。

陳玉枝用托盤抬了一盤黃亮亮,香噴噴的烤羊肉串和一瓶天價茅臺酒進來。

  她滿面春風地笑著說:“宜修,趕快來吃點東西喝點酒壓壓驚,我們馬上就要談成了,明天一早我送你下山。”

沈宜修好奇地問她:“玉枝,他們開出的條件是什麽?”

陳玉枝笑著一扭身子跑出去了:“等會兒,我再回來告訴你。”

沈宜修剛要起身到臥室叫阿丑出來吃烤羊肉串,阿丑從臥室里跑出來叫道:“孃嬢,不能吃。這個女人不是陳老師,陳老師從來不會打人,她剛才掐住我的脖子差點將我掐死。”她指著盤裡的羊肉串說:“孃嬢,你看看這哪裡是羊肉串,這是旱螞蟥。”

沈宜修仔細一看,果然是一條條大螞蟥緊緊纏在一起。她一陣噁心站起來拉開門,將托盤,羊肉串和天價茅臺酒一起扔了出去。她想起了那陣平地而起的邪風和陳玉枝說的阻止她進入遠山茶園的神秘力量心想;完了玉枝可能被他們暗算了,但他們會怎樣處置她呢?死過一次的人,難道還會再死一次嗎?

沈宜修坐下來,神情嚴肅地對阿丑說:“阿丑,陳老師已經落入了他們的魔掌,今夜我倆也將命喪此地了。我們只能與不變應萬,看他們如何處置我們。”

沈宜修端坐在桌子旁邊,阿丑緊緊站在她後面。

“陳玉枝”推門進來,手裡抬了一個果盤。裡面有雪梨,蘋果,葡萄,紅棗,她滿臉堆笑地說:“宜修啊!我上他們的當了,這次我不敢再拿那些垃圾食品來給你吃了,這是我親手摘來的水果你嘗嚐鮮不鮮。”說完后,她又扭著身子笑盈盈地跑出去了。

阿丑忙著要去關門,沈宜修說:“阿丑,將門打開,看看他們究竟要耍什麽花招。”

沈宜修轉過頭去,看見外面有人抬著汽燈,將曠野照亮。村長和苦瓜坐在兩把龍椅上,傍邊站著些西裝革履的人,可能是什麽專家學者或高官富豪,他們的眼睛像電珠子一般閃閃發亮地看著沈宜修,狼群們靜靜地臥在地上。

一會兒,“陳玉枝”捧著一個梅花式雕漆填金“麻姑獻果”的小茶盤,裡面放著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進來。

她將小茶盤放在沈宜修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什麽東西也不吃,那就喝點茶水吧,你總不能不吃不喝餓死在我的屋子里吧。”

沈宜修一揮手,茶盤茶盅飛到對面墻上碎成千片萬片。“陳玉枝”怒不可遏,她一甩頭,頭髮散披。她抬起手掌,指甲就像春蔥似地冒了出來越長越長,她站在沈宜修面前用一雙充滿毒怨的眼睛盯著她。沈宜修的眼睛秋水般平靜,那些紅紅綠綠的毒焰落入秋水中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玉枝”臉上的肉開始脫落,最後成了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腦袋,她搖著頭擰著嘴笑看沈宜修。

沈宜修冷冷一笑說:“我還以為是個什麽驚世駭俗的怪物,原來不過是個令人噁心的女骷髏。”

“陳玉枝”絕望地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翻滾,口中唸唸有詞就像跳神的巫婆,她從屋子的這邊滾到那邊。沈宜修聽不懂她在唸什麽咒語,她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句:“------沈宜修-----沈宜修-----你怎麼不死呢?------你死了我-----就可以做遠山茶園的女神了。”

“陳玉枝”鬧了半天,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她無趣地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咬牙切齒地出去了。

一會兒,“陳玉枝”提了一桶汽油進來。她無法在沈宜修面前撒汽油,就將汽油撒在木板墻上,廚房里,臥室里。

她邊撒汽油邊狠狠地說:“你不死,我就燒死你-----燒死你-----我就可以做女神了。”

“陳玉枝”將桶里的汽油全部倒光,點燃火柴扔進廚房。轟的一聲廚房里升起了熊熊火焰。濃煙涌出了廚房,沈宜修身子搖晃了兩下閉了一下眼睛,“陳玉枝”獰笑著撲了過來,她伸出春蔥似地指甲來掐沈宜修的脖子,沈宜修伸出右手用掌心抵住了她的胸膛,“陳玉枝”化成了黑色的煙霧,她腳手舞動想掙扎逃離,沈宜修的手掌緊緊吸住了她。她頭部的黑霧散去,露出了陳玉枝的臉來,陳玉枝如大夢初醒,困酣睡眼看著沈宜修問:“你是誰?我是誰?”

“你是陳玉枝,我是沈宜修是你的朋友。”

“陳玉枝是誰?-------陳玉枝是誰?------”黑霧慢慢升了上來,陳玉枝睡意朦朧快睜不開眼睛了。

火已經燒到了沈宜修腳下,沈宜修再沒有時間解釋了,她朝著陳玉枝大叫:“陳玉枝就是那個被狼人咬死,還繼續告狀,現在又被邪靈附身的奇女子。”

陳玉枝的眼睛一下睜圓,臉變得像火炭一樣通紅,火炭一般的紅迅速蔓延全身,黑霧迅速消失,她的頭髮全部豎立起來成了一團燃燒的火炬,她長嘯一聲衝出屋頂,沈宜修和阿丑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沈宜修恢復了神智睜開眼睛看看屋裡潔白如雪洞,她身邊的方桌也變成了白玉桌,她雪白的裙子上閃爍著銀色的小星光。她的身體變得像一片羽毛,馬上就要飛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地球了。

她叫醒站立在身後的阿丑,阿丑的皮膚變得白裡透紅,她長出了一頭濃密的長髮,她好奇地用手指纏繞頭髮玩。

“阿丑,我要走了。你留下來當守護這片土地的女神吧。”

阿丑不好意思地說:“姐姐,對不起。剛才你身上釋放出極大的能量來,但我沒有接收,我不想做神。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我爹媽養老送終。找一個像小刀哥哥那樣愛我的人,結婚生子過快樂的日子。”

沈宜修想不到世上還有只想做一個普通人,不渴慕成仙的人。

阿丑不安地看著沈宜修說:“姐姐,如果沒有事情。我能不能現在就下山去接我爹媽和村裡的人回來?”

沈宜修點點頭說:“你去吧。”

阿丑打開門,急匆匆的走了。

  沈宜修想:“外面那些沒有燒死的狼豹子精,肯定不會放棄這片風水寶地的,看來只有我自己留下來守護這片土地了。”

沈宜修坐在白玉桌邊,用了極大的定力才使自己的身體沉重下來,她開門走出這幢變成了白色大理石的屋子。

 外面滿天星斗閃爍,一輪細細的下玄月如嫦娥的眉毛鑲嵌在黛色的天宇間。陳玉枝穿著月白色的大襟衣服,系一條玫瑰紅繡花圍腰,頭戴玫瑰紅雞冠帽和幾個穿民家服的男子站在不遠處等她。

 看見沈宜修走出來,陳玉枝跑過去拉著她的手說:“噢!宜修啊,想不到原來你用這種方法來拯救老茶樹村。”

 沈宜修笑著說:“还亏你當了那把熊熊燃燒的火炬哩。”

陳玉枝將那幾個男子介紹給沈宜修說:“這就是我們村裡那幾位失蹤的老人,他們的頭被狼豹子掛在的別墅牆上,你还记得吗?剛才他們從九天炫火中涅槃,現在都成仙人了,這一位就是鶯兒的曾祖父水爺爺。”

  水爺爺白髮銀須,神態飄逸。

 沈宜修對水爺爺說:“水爺爺,阿丑已經下山去了,她要去接那些被迫離開家園的村民回來,他們今後的日子會很苦。因為這些有毒的田地要休養生息,這些百年千年的茶樹再也不會抽枝發芽了。要等若干年後,那些觊觎這片土地的狼豹子將這裡遺忘了,這片土地才會重新恢復生機,那些老茶樹才會發出新芽,換上新襖。”

  水爺爺說:“宜修姑娘你放心吧,金錢和物質並非我們水田族所看重的。我們要的是一個能讓心靈淨化的家園和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藍天。”

  沈宜修想再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她轉身用手指在白色的大理石門柱上寫下一幅金色的對聯“入室雲烟無定態,遠山草木有真香。”寫完對聯,轉眼間她就飛上了高空。

  陳玉枝仰望星空,看見沈宜修在黛色的天幕上像一顆璀璨的流星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形消失在群星中。她心裡升起一絲淡淡的惆悵,不知下次再見到宜修又將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那剪影般的山巒后響起了鶯兒優美動人的歌聲:

  “老茶樹村是我家,

     山清水秀好風光。

     自從來了假村官,

     使我家園哎-----變狼窩。

 一隊穿民家服的林中仙子們提著玉蘭花燈出現在山頂上。

    “水田族呀!愛水田,

        天光雲影水中照。

        自從來了狼豹子,

        使我良田哎-----變毒田。

     她們又歌又舞地朝這邊走來。

      “一把神火從天降哎----哎從天降,

        火光沖天映山紅哎-----哎映山紅。

        燒死千年老狼精呀,

        還我水田好家園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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