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58)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抵达军部后休整一天,我们一行8人就分组行动,下基层招收新生,并对文化教员进行集训。战事结束两年了,部队久驻朝鲜,早已心里长草。我们遇到的排连长都极想去扬州上学,所以接待我们特别热情。其实我们只有建议权,能否走成要由组织部门来决定。

当我来到曾经抡过流星锤的那个师,忽然想起叶林枫来。此人是我在洪溪速成学校的同事,入朝后分到一个师。我后来下放到连队,他则留在师部宣传科工作。老叶比我要大七八岁,名牌大学肄业,学数学的。他业务过硬,不过性格有些孤傲,对我还算瞧得起,交往颇多。速中现在缺初中数学把关教师,以他的教学水平,当个主任教员绰绰有余,所以我有心把他调回去。

我到宣传科去找他,一位干事告诉我,叶林枫在师部只呆了三个月,就调到教导队去了。按照干事的指引,我在山里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教导队驻扎的那个村庄。在一间阴暗潮湿的民房内,我终于见着老叶。他龟缩在窗前一个角落里,正抽烟写东西。屋里其他地方堆积着老乡的柴木,有些木头上都长出了蘑菇。

见我推门进来,老叶感到很意外。他知道集训的事,但想不到速中派来的竟会是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眼里涌出泪水,半晌说不出话来,显得十分激动。他脸色很不好,双颊深陷,胡子拉渣,头发像鸡窝一样蓬乱,嘴里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也不知多少天没刷牙了。在洪溪那会儿,叶林枫可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很受女文工队员的青睐,有几位隔三差五就找他请教数学问题。几年不见,老叶怎会变成这副德性?我注意到他的床头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忍辱负重”四个大字——似乎怕别人认出来,有意写成弯弯曲曲的篆体。

话匣子一打开,老叶就向就我诉苦,说在肃反中挨了整,伤了感情,很想换个环境,希望我能帮助他脱离苦海: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解放前加入过三青团——你大哥不也是团员吗?那会儿入三青团就跟现在入共青团一样,算不了什么大事,再说入伍后我就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了。谁想到肃反运动一来,我这点芝麻绿豆被教导队捞出做大餐。也许其他人的历史太干净了,领导需要揪个典型,就想起了我。我跟教导员的关系一直不太好,这下算是倒了血霉。

“先是在教员组开我的会,审了一个礼拜没结果。教导员是个三八干部,文化水平并不算高,但大大小小的整风运动参加了不少。他认为教员组这群小知识分子都有温情主义,惺惺相惜,整不出什么名堂来,就把我转到学员组。学员组净是些扛枪打仗的二杆子,火药味很浓。他们审我也审不到点上,只知连蒙带吓,乱扔手榴弹,说我当初加入三青团后就被国民党发展成了特务,一直在部队潜伏,妄图利用朝战与美蒋里应外合,帮助国民党反攻大陆。我们驻地让敌人摸过几个舌头,其中包括一名机要参谋。师部十分恼火,一直怀疑教导队有内奸,查过很多回,也没查出个名堂。这次学员组瞄准我,非要把我当成突破口,可我哪敢大包大揽,让自己掉脑袋、帮他们完成任务?于是他们认为我极不老实,要先砸我的态度。

“有一天下着大雨,他们把我反翦双臂,吊挂在一棵槐树上。绳子从树杈绕过,两名身穿雨衣的学员在下边拽着,可升可降。开始我的脚尖还能够着地面,不过时候一长,两条胳膊也受不了。几位搞‘逼供信’的大将坐在屋檐下躲雨(朝鲜民居的房基砌得很高),嘴角吊着烟卷,居高临下地冷眼瞅我——这可都是我教过的学员啊!他们问了几个问题,见我不改口,便冲那两名学员招招手,把我一下吊起三尺多高。两个肩关节痛彻心腑,我忍不住狂叫起来,泪水和汗水混着雨水一起流下。有个朝鲜老汉不忍心看到这种场面,奔出屋来,要给我松绑,却被一旁的学员给架回去。

 

“午饭时间到了,这伙人把绳子往树上一拴,若无其事地进屋吃饭去了。我就这样孤零零吊在树上,在瓢泼大雨中浇着。真是很奇怪,在这一刻我却突然想起了耶稣——我小时家里是信基督教的,每天吃饭前都要默祷一番,感谢主赐给我食物。经过这么多年的思想改造,我早把耶稣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圣经》里那些耶稣受难的句子却清晰传入我的耳中,我终于知道到他当年遭受的痛苦有多么大——不光是身上的,还有心里的。我不由自主地喊起来:‘主啊,求你怜悯我!’虽然四下里风雨交加,天地间只有我一人,但我知道,主会听到我的哀告。慢慢地,我觉得我的灵魂飞升起来,飞到了主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祥和……

“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我的肩膀脱臼了,军医刚做完复位,见我睁开眼,便嘱咐我不要动。其实我已经感觉不到两条胳膊的存在,想动也不知往哪儿使劲。其后几天,倒也不见有人来找我麻烦。等我出院回到教导队,才知师领导闻听此事后大发雷霆,把教导员找来臭骂一顿,说怎么能用对待敌人的手段来对待自己的同志。教导员郁闷了几天,带着几员大将跑来向我道歉。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辩解,一定让我明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我正确理解群众运动中的过火行为,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努力搞好本职工作。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怎能让我尽释前嫌?我只说了一句:‘求你高抬贵手,让我调离这个单位吧!’教导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再不言语,领着几个人走出我的小屋。其后几个月,我一直在家养伤,现在胳膊已经能够活动,只是这屋子太潮,关节时常作痛。闲来无事,我就在纸上画画。我也不知道我画的这些几何曲线是什么,但只要我的手一停下来,我就会陷入可怕的回忆中……”

我知道我必须把叶林枫带走,否则他就算不死,也会变疯。回到师部后,我直接找政委反映问题。政委以前和我有过一面之交,对我印象不错。他说肃反运动已经过去,组织上对叶林枫的政治面目还是肯定的——毕竟没有什么证据表明他是敌特。对于搞逼供信的有关人员,师部也给予了口头批评。但肃反是一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纠偏不能搞得大张旗鼓,必须保护革命群众的斗争热情。叶林枫想不通,这可以理解,终究他受了不少委屈。他想要调离,师部原则上也是同意的,只是还在考虑什么岗位适合他。

我说速中正需要人,老叶的工作能力我也了解,不如就让他回国吧——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不好,我担心他在这里会很快垮掉。政委也不愿老叶再出什么事,当即表示同意。我又找领队的苏君汇报,他对老叶也表示同情。正式调令必须回国才能办,但考虑到老叶目前的情况,我们决定让他先跟我们一块回国——他实在需要马上换个环境。

师政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了我们的请求。我们走的那天,小嘎斯专门绕到老叶的小木屋去接他。他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等我们,头发也梳了,胡子也刮了,好像换了一个人。只是他实在太瘦,一套军装穿在身上,跟搭在衣架上差不多。老叶的几样家当都放在床上,但他没有力气打背包。我们进去帮他收拾利落,搀扶着他坐进驾驶楼。

小嘎斯开动了,小村庄渐渐没入崇山峻岭之中。天空虽然阴郁,我却十分畅快。几个月来,老郭的大背包一直沉重地压在我心底,现在我终于可以把它搬走了。】

2009-08-10

 

五月绿 发表评论于
好人
格利 发表评论于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还是阿江 发表评论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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