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满脸狐疑的管理员,望着黑乎乎的窗外,白森森的四壁,空荡荡的猫笼,一股巨大的惶恐扑面而来。恰好我国内的一个熟人公派刚来芝加哥,住在城中。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说要借他沙发一用,不顾夜半三更,义无反顾地从鬼屋逃了出去。”
---摘自三虎的故事(十二)乡妞进城(上)
我逃走之前没有忘记留下猫食和饮水。第二天回来查看,没有动过的痕迹。猫砂也干干净净,飘散着淡淡的清香。
Mike下班后也闻讯赶来了。当着他的面,我把衣服一件件抖开,箱子一个个清空,被褥平铺一地再踏上几脚,带抽屉带门的都四敞大开… …再查窗户和正门,密封良好;柜橱和墙壁,完整无缺;我甚至不顾Mike的劝阻,把吸顶灯罩都拧了下来,三虎依旧踪迹全无。
我悲伤、气恼、惊恐、心焦,平时郁积的种种压力全部爆发了。我实在不明白三虎为什么要这样玩阴的,满脑子晃动着恐怖电影的镜头,其中它咧着嘴,瞪着眼,张牙舞爪扑过来,比Sarah的老猫还恐怖。
这世界变化快,就在不久前,Mike的弟弟和女友订婚了,并开始筹划婚礼。方便起见,准弟媳搬进了Mike和弟弟的家,Mike则迁到了她的公寓里。而Mike这个新居,离我步行只有几分钟。
Mike有了主意,要跟我换着住。他说反正已经习惯当好人了,哪需要他就去哪。
那一夜,我把音乐一直开着,床头灯也亮着,在墙上迈克尔.乔丹的注视下,在典型男性的灰灰蓝蓝、毫不温馨、但非常踏实的床上入睡了。
次日醒来,天光大亮,没接到Mike的电话,就是说这一夜三虎仍没露头。我归心似箭地跑回去,Mike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上班。他说:“如果换个别人,我真得起疑了,你貌似还靠谱,就再信你两天。”
当天傍晚Mike陪我一同返回鬼屋。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哈利路亚,一眼瞥见吃的喝的都被动过,它到底现形了。我“三虎三虎”地呼唤,没人回应,再找,它赫然趴在一把椅子上,除了后背有点灰突突的,并无大恙。我又惊又喜,壮着胆子抱起它,尽管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它回来就好。
不过我跟Mike又换了一宿,我还是害怕,万一它上来挠我咬我呢。据Mike讲它始终趴在椅子上,又抻又扭睡得特香,惹得他一直想笑。
第四天,三虎跟没事人似的悠然地蹓哒起来,除了走廊的电梯声让它有所警觉,一切恢复正常。我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通知Mike用不着他了,让他静候下回吩咐。
晚上我淋浴时,水汽中闪过一个小黑影,是三虎跟了进来,主动示好。我突然被提醒,不知这几天它躲在哪里,何不给它也洗一洗。这猫天生爱玩水,洗澡对它不新鲜。
可被我拉进浴缸后,它马上想逃,因为是玻璃拉门出不去,它便缩到浴缸尾部,哀嚎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叫什么叫!” 我话音未落,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几股黄色的液体像小溪一样向我脚下流淌开来,定睛再看,源头还赫然出现一团棕色物体,臭气熏天。我登时懵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三虎这胆小鬼,真的吓惨了。
我忙不迭地放它出去,并屏住呼吸,清理其遗留物品。可不论怎样努力,总有股怪味飘散不尽,我被逼无奈,最后只好房门大开,瘫坐在地上倒气。这时,同层的日本女孩晚归走出电梯,听了我的遭遇,笑得直不起腰,表示欢迎我去她那里再冲一冲。
这是个好主意,我欣然接受。为了省事,我没带衣服,洗完后裹着浴巾,往回狂奔。本来以为这么晚了,不会有人,但怕啥来啥,静谧的楼道里偏偏出现了一个魁梧的波兰老太 - 那高大的波兰老头的老婆 - 也是名公寓管理员,拎着工具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非常不寻常,意味深长的那一种,我冲进屋后还觉得它们从背后直射进来。
三虎尽管受到了惊吓,也没再玩失踪。渐渐地开始四处走来走去,扑来扑去。一两个星期后,那熟悉的小可爱终于又回来了。
关于它到底躲在哪里,始终是个谜。事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台老式冰箱。它背面金属板交接处有一处凹陷,肉眼看不清内部走向,如果纵深够长,也许能容三虎藏身。当然这只是推测,真相永远没人知道了。
长话短说,然后家具来了,电器来了,吃的喝的来了,穿的戴的来了,乡下老友来了,城里新朋来了,家里内容愈发丰富。而三虎有床底避风,都能够平静对待,再没发过小姐脾气,爱我如昔。
前面说过我见到遛猫的,深受鼓舞。怕三虎闷着,我很快付诸实施。就像看别人家的孩子好,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的也不差,我给三虎配好缰绳,欢天喜地地带出去了。不料它毫不领情,一头扎进小树丛,害得我满手划痕,好不容易才给哄出来。第一次逛街就这样夭折了。
第二次我吸取了教训,先把它放到笼子里,拎到湖边适应一阵,再放虎归山。它溜溜地探出头来,慢慢地扩大活动范围,还爬上一颗小树,时而远眺点点白帆,时而近瞧茵茵绿草,明显很喜欢那清风拂面、人来狗往的场景的。
但第三次遛猫,却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那天不知何故,三虎疯得厉害,窜上一棵大树后,怎么都不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焦急的呼唤把静谧的公园搅动了。有人建议打911,但我不懂这也可以惊动警察。幸好一对躺在不远处晒日光浴的小情侣起身过来,帮了大忙。
只见男孩拦下一辆自行车,斜靠在树干让人扶住,自己一跃而起登上车座,继而女孩麻利地攀上他的肩头,把三虎拉了下来。围观的人群一阵欢笑,又相互调侃不要模仿,原来小两口是大学啦啦队的成员,难怪功夫了得。
千恩万谢过人家,我沮丧地提溜着笼子往回走。总怕委屈它,但它的确不是那种大胆的猫,给过它机会就足矣,尊敬不如从命吧。从此我放弃了这项活动。
那时,我和新结交的几位酒肉好朋友,除了一起吃吃喝喝,还经常去做户外活动,像露营钓鱼远足漂流等。只要机会合适,比如前两项,我也尽量带上三虎。这听起来有点滑稽,皆因我不想把它单独关在家里太久;还因为它已近四岁,相当于人的而立之年,不再哀嚎,坐车也习惯了。
说完它,再说说我。这个社区,有多条公交车和地铁线穿过,交通很方便。还有食品店、咖啡馆、健身房、影剧院、书店、餐馆、以及教堂等,生活设施非常齐全。除了很多年轻的专业人士,另有一景是高级公寓里住着的老太太们,个个浓妆艳抹,非常醒目。我很迷惑地问过别人,怎么没见有老头呢,人家认真地回答道:“都死了啊,钱也都留给老太了。”
Mike事先没告诉我,这里还有个特点,就是同性恋比例很大,别称Boys Town。我住的楼里常有同性情侣手拉手进进出出,至于街头巷尾的夜幕,淅淅沥沥的雨中,两个大男人泪眼婆娑、深情相拥的场景,我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在Mike看来,这里非常安全,不论我何时外出或归来,都不用担心。
所以后来我才回过味来,那管理员老太太,目睹新来的亚女半夜三更从另一个亚女的房间湿漉漉地跑出来,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她平日见惯的都是白男,而我们这个是新品种。
那时我正开始认真考虑对上帝的信仰,周末不是去附近大名鼎鼎的Moody Church、就是中国城的华语堂听牧师布道。离家不远处有间24小时餐馆,舒适温馨,我经常去点上一餐后,坐着研读起圣经来。我有所不知的是,那是个有名的同志集散地,由于对同性恋问题的异议,可以想象,在其他食客眼中,我那是个什么形象,真所谓无知无畏。
另外,一年一度、全美规模最大的争取同性恋权益的大游行,也定期在那里举行。封街封路、彩虹旗飘扬的场景我也习以为常了。
如今,在我撰写本篇小文之际,美国很多州都通过了同性恋婚姻法,我的观点是支持。人不懂的东西,远比懂的要多,因为异性恋占主导,就否定同性恋对幸福的追求,既不公平,也不人道。人类历史本就是一段不断地摆脱狭隘的枷锁,走向更宽广的天地的历程。
千禧年春节过后,我妈来了,我带她去游山玩水,处处留下了我们开心的身影。但是在两个人的空间,矛盾难以避免。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我妈对三虎的态度。中国人向来缺少对个性的尊重,并且总以“为你好”的名义冠冕堂皇。她责怪我那么忙为何还弄个拖累,听我戏称她为猫姥更加恼怒,说三虎就是个畜生,怎能跟人相提并论,你书越念越糊涂,简直玩物丧志。
我震惊异常,反唇相讥。多年的相伴和漂泊,对我来说,三虎不是宠物,而是家中一员。人因为能直立行走,就真以为比四条腿的高级,纯属瞎掰。
我妈教了一辈子书,别人都夸她是个好老师,我却从小就不粉她职业性的教训人的说话口吻,经常与之争辩。她允许我这样这,赢了就免打,输了就挨揍,所以外人看起来的没大没小,在我们之间非常正常。
老太太毕竟爱女心切,最后只好说你爱咋的咋的吧。起初三虎只要一接近她,她就不耐烦地推开,我趁其不备再偷偷给送回去,她无可奈何,口中说着打狗看主人,偶尔也去摸摸它。一来二去她也觉得三虎好了,看不见还到处找。有一次她说漏了嘴:“三虎,上姥姥这来”,笑得我半死,她有点下不来台,自嘲道:“反正我这老脸了,无所谓!”
不久,我一位在印第安纳的老同学新领养的大黄猫出人意料地生了窝小猫,一只变五只,让人措手不及。他打来电话求救,Mike听说后立刻驱车前往抱回了一只。小黄猫非常漂亮,可惜极富攻击性,他却不施管教,以至手臂经常伤痕累累,有时连脸上也挂上花。我规劝无果,只好警告他将来找不到女朋友可别怪我。
有一次他出差,把小黄放我家暂住,结果三虎遭了秧,被欺负得东躲西藏。我不得已把小黄的指甲强行剪平,厉声说NO外加关禁闭,它的嚣张气焰才有所收敛。Mike回来后我向他隆重推荐训猫大法,他又一笑了之,继续娇宠那小恶婆。
后来他去读MBA,小黄交由其弟代为照管,它的斑斑劣迹让叔婶也勉为其难,Mike作为亲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幸亏兄弟情深,而且弟弟弟媳都是医生,人过敏了就吃药,东西毁了就重买,该着这野蛮猫是真好命。
一加对比,乖巧的三虎更让我沾沾自喜。为了它,我换了一套大些的公寓,窗户面向停车场,尽管景色泛善可陈,但毕竟人来车往,三虎非常喜欢。我还经常给它看电视,听音乐,确保美丽的画面和优美的声响使其生活更加多彩。
女大当嫁,这时为我操心的人也多了起来。其实我发现自己除了不会单性繁殖,已近乎无所不能。加上爱好广泛,从不觉虚空。但有人偏认定这样比较可怜,总觉得我该找个归宿。
与几位国哥短暂的粉红遭遇,都没有结果。作为新移民,每个人都各具压力,心态常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我希望的自然交往比较困难。加之身边华人极少,与国男的缘分渐行渐远。
东边不亮西边亮,剩下的就是黄毛蓝眼,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人多势众嘛。
跟小彼的相识纯属偶然。由于他紧追不舍,我是先被他电话中的声音所打动,然后才开始接受本人的。此君非常聪明,但怪癖明显。最后缴械,皆因三虎。
在一个热天外出后,他送我回家,出于答谢,我请他进去喝点冷饮。谨慎起见,我问他是否对猫过敏,他说不知道,但过敏也愿意见。我肯定地告诉他,你绝对见不到,因为它从不见生人,熟人也基本没戏。
不料他刚在沙发上落座,三虎就从床下钻了出来,先蹭到他脚边,又跳上他大腿,看得我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个骗子。他没养过猫,比较谨慎,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它的头,一看就没有暴力倾向。
总之天啊地啊,这是三虎一生第一次,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主动走向陌生之人。
但这仍说明不了全部,不久三虎又故伎重演。那次我买了个西瓜,小彼帮我送上楼去,因为违规停车,撂下西瓜他赶紧后撤。不料三虎噌地窜了出去,追到电梯,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脚,我差点没晕倒:三虎,你这是干什么?给我上眼药?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就依了你吧。
我不知自己是否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所谓命中有时终须有吧。
几年后,我们回国探亲,旅途中遇上一群女大学生,对负负得正而来的漂亮女儿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不停追问我怎样才能嫁老外。我迫不得已,只好告诉她们,首先你要做到没有国男想娶你,你就成功了一半;其次你要养只猫,就齐活了。
青春真好,可以肆意飞扬,但愿那些小姑娘们终究都会成熟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从来没有见过芝麻秧,更不用说芝麻花,只是听说它开起来节节拔高,被人们用来形容生活越来越好。我受洗成为基督徒,工作顺利拿到绿卡,跟小彼的感情也水到渠成,应该有点芝麻开花的意思吧。再后来就跟大家都一样,毫无悬念了。
02年我们搬到了一套私人公寓,有实木搭建的楼梯,鸟语花香的小院;那间漂亮舒适阳光明媚的Sun Room,更成为三虎的御用猫房。邻居家有两只肥硕的大公猫,一只雄壮的母鹦鹉,与三虎每每隔窗相望,哼哼呵呵地特别默契。它们也常在通套的阳台上见面,彼此警觉,但从不打斗,场景特别温馨。一年后,我们又在近郊买了房子,在当了几年城里小姐后,三虎再次变身乡下大妞。
这两次搬迁之前我都特别紧张,生怕三虎又玩失踪。说也奇怪,它再也没东躲西藏,到了新家立刻就出来东溜西逛,很满意的样子,让我倍感踏实。
老彼跟三虎关系一直很铁,我甚至觉得他喜欢它超过我,因为它从不跟他争吵,对他始终怀有几分他极其享受的崇敬之情。他发音最纯正的两个中文字,不是你好,也不是再见,而是三虎。
当然我和三虎之间的默契无人可取,一个很好的佐证就是,只要我叫它,它就会回答,别人门都没有。最好笑的一次是我逗它玩,连叫了它二十多遍,它“啊”了二十多遍,尽管脸色越来越难看,它一直坚持啊到我无话可说。
总之凡是熟悉我们的人都知道,三虎在我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它颈下小铃铛叮咚叮咚的声响,不论外面的世界是春日、骄阳、秋风还是严寒,都是家中最优美的乐曲。
但难以预料的是一切都在女儿林林出生后发生了变化。
我因为既要照顾宝宝,工作也不能耽误,忙得昏天黑地,不可避免对三虎有所忽视。最要命的是,它对林林极其不友好,总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阴郁,让我又惊又怕。尤其在孩子熟睡时,它会悄无声息地靠近,尖牙利爪,扑上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听说过,有的宠物,会对婴儿产生像敌手一样的嫉妒,非常需要主人的关注。但在我看来,三虎好吃好喝,随心所欲,尽管没被像以前那样全心祀奉,日子过得仍然比我舒服,有什么大不了呢。
可是它性情明显大变,不再活跃,在地下室找到栖身之所,像游神一样到处逛荡。没人的时候,它还跟我亲近,但只要有林林在场,马上变脸。尽管林林对它爱慕有加,三虎始终不理不睬。不过由于有小丽萨的先例,我相信它会逐渐适应的。
没料到一晃两年过去了,情况毫无改观。有一次林林想摸摸三虎,它一百个不情愿,还嘶嘶地低吼,把林林吓得直哭。我大为光火:“不就摸摸吗,瞧你那德行!”还有一次,家中进来一只老鼠,从容地从三虎面前踱入林林的房间,而它无动于衷。想起有老鼠把小孩鼻子啃掉的惨剧,我大惊失色,心说白养了一只猫,把三虎又训一顿。
除此之外,我依旧还是很宠三虎的。比如见它经常贪婪地盯着后院看不够,我就放它出去撒野。由于怕它吃亏,无论是当它跟邻居的大狗对骂,还是咬死知了、吃掉松鼠时,我总亦步亦趋,随时准备为它冲锋陷阵。
悲剧是在三虎九岁、林林两岁那个春末夏初降临的。在我得知三虎的病情后,尽管万般不舍,仍然在24小时之内送走了它。我不能忍受让三虎多遭受一分一秒的折磨,来满足我的情感需要。艰难的“美”梦之旅它已伴我跋涉完毕,我能为它所做的,就是与之告别。
三虎离开的次日,我神情恍惚地如约去见医生,做常规孕检,查出是个男孩。是的,我当时又怀孕了,三虎也许预知到将有更多的对手来分割后妈之爱,自己放弃了。
我不假思索地给儿子起了个中文名:小虎。
“接下来几天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后门deck的台阶上,捧上一杯冰水,什么都不主动去想,只呆呆地朝远处看,默默品位着失去三虎带来的阵阵忧伤。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离我并不遥远。耳边时常隐隐想起忽近忽远、忽急忽缓的铃声,仿佛三虎在偷偷地靠近,又悄悄地远离,继续着它那百玩不厌藏猫猫的游戏。”
---摘自三虎的故事(一) 突然离去
半年之后,小虎出生,大眼睛,圆脸蛋,虎头虎脑,人人都夸他的名字好。但是只有我知道,小虎,是比三虎小的意思,是继三虎之后,上天送来的又一个天使。
正文完,附后记。
2014年7月 Chicago Near West Subur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