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现代人对生命不顾尊严地执著,看到西医为了配合人们的这一执著而采取的一系列超出一般人心理承受能力的抢救措施,我隐约地感觉到母亲师傅的死似乎有点道理。
巴金提出过安乐死,但没人理睬他。当巴金再一次被抢救过来后,他万分无奈地说了他人生最后一句话:“我愿为大家而活着。”这是何等的悲愤?我们活着的人能承受得起巴金为了我们而这般活着吗?
在巴金不能说,不能写,头脑又很清醒的这六年里,不知他躺在床上是否想到了他年轻时的话?他对这一处置是否满意呢?
冰心晚年为自己制了一个印章,上书一个 “贼” 字。她解释说,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想,现代人能理解冰心的用意吗,会不会认为她是在作秀?
我感到孔子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有他深刻的人生体会的。过去的人对死亡不像我们现在人对立情绪这么强,这样拒不接受。小时候看一些刚刚60搭边的人就开始纳个鞋底,备块布料,稳稳当当地为自己备寿衣了。记得母亲给我一块很漂亮的绒布让我送给我奶奶的姐姐做“装老”鞋面。老太太得到我送的鞋面的确是非常高兴。可如今我敢给谁送寿衣么?现在人给长辈备寿衣是躲着、藏着的。我一个朋友的公公病了,不肯吃饭,朋友让我把放在我这儿的寿衣给她送过去。一看到寿衣,她公公吓得立马就吃饭了。
过去的老人时常晾晒寿衣,过年时还要拿出来穿一穿,这是多好的死亡练习啊。我家邻居有个老太太,她在大衣柜旁边睡觉,夜里觉病,自己把寿衣穿好,早晨家人起床,看到老太太穿戴整齐,已死多时了。
我爷爷是在给人写完一幅字后,坐在桌旁,手扶着头,闭目休息时死的。我奶第一遍喊我爷吃饭时,我爷还问是什么饭菜,第二遍喊时我爷没应,我母亲过去搭脉,对我父亲说,咱爹没脉了!我奶过来告诉我母亲把孩子抱到邻居家去,让我父亲出去通知亲属。等大家来时,我奶已将我爷擦洗干净,寿衣穿戴整齐了。
从前80岁的人死了是喜丧,孝上要带红,可以演奏欢乐的曲子,大家会有幸福感和人生满足感。可如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发病,拉着我狂呼:“救救我啊!”这真是给我出难题,都没有阳寿了,让我如何救你?人可以不活在岁数中?
我一个朋友不知怎样才能使将死的母亲高兴,便买来高档寿衣展示给母亲看,她母亲却没有如她奶奶当年那样看到好寿衣就微笑着死去,而是厌恶地扭过了头。
因这一态度,人生最终竟是一场悲剧。
人类面对死亡已几百万年了,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拒绝。是西医给予人可以不断延长寿命的感觉所致,还是科学给予人可以不断战胜病魔的信心使然?还是医生冷静到近于冷酷的态度给人造成的心理压力?
在人类对自己的认识能力已相当自负的今天,却认为死亡是不自然的,是强加给人类的,从内心里不承认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这难道是人类认识的进步?
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去医院,她不肯从太平房门前过,说是厌恶。我感到奇怪,难道死亡不属于她? 八十多岁的老人不肯死,厌恶死,悲号着去死,让我觉得不太对劲,也使我在临终人面前不知所措。如果我奶和我母亲不是安详地离开人世,而像被魔鬼抓走似的悲天怆地,我会在什么心情下继续生活?
有时我到医院去,心情很复杂,不怕死的人到医院看过都得怕死。死太痛苦了,开肠破肚的,电击心脏的,切开气管的,插呼吸机的,放、化疗的……渣滓洞里的酷刑也没有这么多种。
我对女儿说,我不行时你不要把我送到医院,不要干预我的死亡,我要自然死亡,我相信自然死亡没有在医院死亡那么痛苦。谁想当西医与死神斗争的武器谁去好了,我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