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88) 昨日之日

离开安灵苑时,已近下午两点。弟弟的几个同学表示不吃饭了,把我俩拉到社区附近的“新疆大盘鸡店”,便开车回家睡觉。他们和弟弟从小厮混,感情很深,这两天跑前跑后操办丧事,着实累得够呛。

上午11点追悼会结束后,弟妹就陪着宾客来这家大盘鸡店吃饭;清月则由陈师傅开车送回家,给妈妈做饭。等我和弟弟到饭店时,宾客们已经基本吃完,正借着酒兴侃大山,其中最能侃的当属我的高中班主任谢俊老师。谢乃一传奇人物,曾干过惊天动地的事,只是因为过于乍眼,暂且不表。多年过去,他已经严重发福,头发也基本全白,但举手投足仍有股威猛气势。我当他的“得意门生”时,就觉得他不像老师,而像个江湖大佬,现在则更有点教父模样。他和老烟完全是两类人,却彼此相惜,有很深的交情。这些年来他一直蛰居在家,少与外人相见。但老烟的去世,还是让他大受震动,所以专门过来送行。我向谢老师敬了一杯酒,他对我说:“你爸是有大才的人。他和我一样,一生不得志。你一定要把他的文稿整理出来,替他了却一桩心愿——别忘了我的话,我可等着看呢!”我唯唯加诺诺,心中暗想:他要是见到自己这个黑帮形象在书中出现,该会作何反应?

敬完一圈酒,我挨着弟弟坐下。弟弟另一边坐着陈师傅,脸膛依旧是黑黑的,看不出喝了多少酒。弟弟跟他聊了片刻,忽然转身对我说:“哥哥,陈师傅说他是你同班同学!”我惊得目瞪口呆,差点把碗掉在地上。陈师傅笑咪咪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怔怔地盯了他半晌,方才斗胆回答:“你是,江林吧?”他哈哈大笑:“还算不错,到底想起来了!” “唉呀!”我羞愧难当,赶忙道歉:“我怎么早没认出来?光顾着给我爸磕头了,没想到旁边站的会是你!”

陈江林是我的小学兼中学同学。早先他在班上并不出众,初中进入青春期后,却突然爆发出体育潜能。他中长跑非常厉害,屡破子校纪录,并且在市中学运动会上进过前三名。江林肤色较深,外号“黑蛋”,其实人长得十分帅气,颇得女生青睐。他性格沉稳谦和,略微有些腼腆,不喜欢出风头。老烟那时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欣赏“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学生,便把江林提拔为班长。江林没有让老烟失望,把全班带得井井有条,显示出良好的组织能力。可惜他学习成绩一般,自觉考不上大学,初中毕业后就去了技校,从此我再未见过他。

二十多年过去,江林的体型发生很大变化,以前是“猿臂狼腰”,现在则成了“虎背熊腰”。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粗犷,全无少年时代的稚嫩。只有脸膛黝黑依旧,笑起来仍然带着一股善良宽厚。看着眼前这个人,我真是百感交集。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竟然变成老烟亡灵的引路人!如果不是弟弟说破,“陈师傅”今天是否还能与我相认?

酒席已近终了,我无暇与江林多谈,便告诉他改日再聚。他客气一下,与我握手道别。回家后我越想此事,心里越不是滋味。我少年得志,16岁便金榜题名,远走高飞。那些留在故乡的同学,从此便淡出我的世界。我性格中有冷血成份,从不刻意结交朋友,觉得人生在世,一切随缘。谁想陪我走,我也不拒绝;谁想离开我,我也不挽留。然而,老烟的去世,却让我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的情感。昨天傍晚,先后来了三位同学吊唁。其中有两位和我交谈了半天,我都搞不清他们是爸爸的哪届学生。他们离开时非要随礼不可,我和弟弟就逼他们在本子上登记,以便日后还情。他们写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们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同班同学。他们本已湮没在我尘封的记忆中,却因为老烟的离去,再一次走进我的生命。

而江林的事情,几乎让我无地自容。在我极度悲痛的那一刻,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上天,给了我指引,给了我安全,给了我温暖,我却压根不知道他是我的同学!我决定要请他们几人吃顿饭,以表谢意。我给江林打电话,他一再说不用客气。我又给另一个同学夏志峰打电话(他是当时我唯一能够认出来的同学),请他帮忙联系。志峰负责社区供暖,那两天正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过完“头七”就得走,所以请他务必成全,最好定在明天(礼拜天)。志峰问了一圈,回话说仨人有空,唯有江林要出车。我知江林脸皮薄,十有八九是托辞,改日单请他也罢,有几个先聚几个再说。

到了礼拜天晚上,志峰却因为暖气主管爆裂,一直加班抢修,从6点半拖到9点半才算完。他感到很抱歉,来电话说:“烟斗你就别请了,大家都是同学,别这么客气!”我心里非常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不能再勉强他们了!他们来到我家,只是因为和老烟有师生之情,而不是和我有同学之谊。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和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不可能再次重合。

2010-12-17

 

格利 发表评论于
关于朋友离分一节写得很有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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