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踏过前世的沼泽,穿过晨雾一样的寂寞/我走过悲欢的离合,看尘缘灰飞烟落/我曾经穿越到过去,只是为了让你爱上我/我曾经在饼屋里长久地等待,只是为了让你找到我/即使在时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热/即使记忆中的火车,夜雨依然苦涩/即使穿过黑暗的隧道,凉风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经变成了崭新的你,我却依旧是原来的我/守候着,等待着。
穿越回来八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独自驾车横穿过高楼鳞次节比的灯火辉煌的北京城,看着这个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繁华的帝都,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过去的穿越,想起了扬州城的小小饼屋,想起了穿越十五年后她来扬州看他,想起了她坐的轿子在瑟瑟秋风中离开,想起了她的美丽的容颜消失在放下的轿帘之后。
落叶在风里凋落,雨水浸湿了眼的角落/仰头看着天空沉默,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软弱/如今记忆变成了破碎的彩纸,总是在夜河中飘过/即使被岁月啮噬得千疮百孔,却也从没有后悔过/像一张古朴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拼出你和我/微笑着,流泪着。
八年前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北京来了。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北京已经是一个跟他离开时完全不同的城市了。空气,人声,气味,喧哗,噪音,光亮,物体,所有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曾经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夜幕笼罩的街头,连马路都过不去。女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臂,看着一辆辆身边穿梭而过的汽车,恐惧着。女儿说,这边的房子好高,有很多层。女儿说,这是神灯,这么亮还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女儿说,这里的四轮怪兽真可怕,总是横冲直撞。他眼睛瞎了,看不见街边的高楼大厦,但是到处闪耀的霓虹,在他的眼里留下一道道闪动的白光。他听见街边一处处小摊的桌边坐满了人,他听见汽车在不断地鸣笛,他听见昔日的自行车的铃声已经被尖锐的车笛声代替。一辆汽车在他们身边响着尖利的刹车声停下,他听见有人喊,你丫瞎了,找死啊。
他迷失在北京城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带着女儿,打听着,摸索着,坐上了八路车,到了光明楼,来到了自己以前住的街道,却找不到过去的院子。女儿就像他的眼睛,不断地告诉他看到的稀奇的东西。过去街边的一处处平顶的房舍,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几十层高的居民楼,过去的顾客稀少的街角小店,已经变成了繁华的超市,过去的简陋的图书馆,已经变成了豪华的洗浴中心。过去骑着车赶路的衣着朴素的女孩,已经被从小汽车上下来的涂着红色指甲拿着iphone手机挎着LV包的时髦女郎代替,就连过去的那些讲着外地口音的农民工,也穿上了胸前写着Adidas大字的T恤衫。
人们带着怪异的眼光看着穿着古怪服装的他和女儿,不断有人凑过来问他说:师傅,拍电影啊?是不是拍瞎子阿炳啊?要群众演员吗?
他打听着,带着女儿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热心帮助下,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已经拆迁走了的家,见到了家里人。家里人都惊喜异常。失踪了十七年,家里人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儿来。家里人告诉他说,母亲在他失踪几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家里人说,母亲一直在惦记着他,直到去世前还叮嘱父亲,如果他回来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诉她。他跟着家人在第二天去了万安公墓,在一处松柏相间的墓地里,找到了母亲的墓碑。他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名字下是母亲诞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后的落款上刻着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抚摸着墓碑,告诉母亲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但是母亲却早早地去世了。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瞎了的眼睛,一身的伤痕和残疾的女儿。家里人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只要平安回来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过。离开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种现代社会需要的工作技能,没有工作阅历,也没有关系。他不会用计算机,不会上网,不会开车。甚至在语言上,他也不太习惯于现代社会的语言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是他知道他有两件事必须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儿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穿越回来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关注他的上帝,见证了他的穿越之后,觉得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悲哀,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来,强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补偿十七年来他失去的一切一样,他回来后几乎事事顺利,出奇的顺利,无法理解的顺利。
他发财了。他让女儿拿着在时光机上呕吐用的花瓶,经过古董专家鉴定,是元朝的一对罕见的精美瓷器。两只花瓶是两个可以陈列在故宫里的国宝,在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个富商买走,卖了五百万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医院,那里有最好的眼科专家。经过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说,眼睛可以治好,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切掉里面的玻璃体。感谢现代医疗技术,经过一次激光手术之后,他的眼睛终于重见了光明。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身边的女儿。他端详着女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又能够看到一切。女儿也和他一样地激动。从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女儿看到的不是父亲的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而是一对充满了爱意的会说话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来的路上,听曾经穿越到未来的工程师说,国内的股市会大涨随后大跌,房市会持续增长。他卖掉元朝花瓶之后,家里人告诉他说,平安保险公司正在关系户里发行内部股。他通过家人购买了四百万元的平安内部股。平安股票随着股市大潮的涌动开始猛涨,成倍地翻滚。他在股票翻了两番之后卖出去,用赚来的钱在北京学院路附近购买了几套学区房。果然像工程师说的那样,学院路附近的学区房一路上涨,在他购买了之后的几年之中,涨了足足有七倍。
他的一个同学开办了一家期货交易公司,拉他入伙,说不用他懂什么,只要把他学院路的房子卖了,把钱投进来就行。他的同学说,他要是能投两千万,用不了几年就可以赚五千万。他把学院路的房子卖了,给自己和女儿在北京三环内的商务区购买了两套高层公寓,把剩下的钱都投给了同学的期货公司,成了期货公司的投资人和合伙人。他虽然不懂得期货,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同学,相信同学不会骗他。他的同学的期货公司越来越火,规模越来越大,每年的财务报表上,公司的利润都成指数地增长。他不会做期货,但是同学硬拉他去帮着做一些公司内部的管理工作,给他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大办公室。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开车去上班,在那里帮着同学管理公司的内部运行。每天他推开褐色的玻璃大门,走进高楼的大厅,踩着光滑得像是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加入了站在走廊上等待电梯的上班族之间。六个电梯门上的灯在闪耀,随着叮当一声,一个银灰色的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他跟着人群涌进电梯,站在靠近按钮的门的左侧,双手夹紧身子,免得碰到身边的人。电梯门无声地关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按一下二十二层的电钮,那是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电梯叮的响了一声,他的楼层到了。他跟在几个人后面迈出电梯,沿着两边是毛玻璃门的走廊走着,黑色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微弱的响声。他勤勤恳恳地工作,经常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对工作一丝不苟,制定的公司内部管理条例严明,赏罚分明,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不久就赢得了公司内部所有员工的信任和尊重。他和同学两个人,一个专注于业务增长,一个专注于完善公司内部管理,相互信任无间,技能性格互补,成了非常好的私人朋友和合作伙伴。
女儿的腿也治好了。他听说北京积水潭医院是亚洲最大的创伤骨科权威医院,就带着女儿去了那里。他通过家里找到了那里的最好的医师,由一名外科室主任开刀进行矫形手术。手术恢复了六个月之后,女儿兴奋地走在大街上,就像个正常人走路一样,再也看不出来有残疾了。腿治好了之后,女儿的自信心大为提高,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钱托后门,把女儿送进了最好的市重点中学师大附中。女儿是跟他在小饼屋里吃过苦的人,在学校里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学习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为知识面的缺乏,在班里还一时无法跟上老师的讲课进度。他给女儿请了师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师,每个周末和假期都给女儿补课。女儿花了两年的时间坚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补课,等到了上高中的时候,终于可以跟上学校里的功课了。
夜空是一种揉进了灰色的浑浊的蓝,近处的路灯散发着桔黄色的灯光,越往远处灯光越苍白和暗淡。他架着一辆银灰色的凌志车,在夜幕中穿过一根根电线杆的影子,沿着洒满路边的霓虹灯光的三环路由东向西开下去,去参加长城饭店里举行的一个酒席。一盏盏高高的杆上的路灯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由远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项链。华灯初上的三环路上,车辆一辆接一辆,前面的车的一排排尾灯闪着琥珀色光泽。远处的路在苍白的路灯照射下,像是一片灰色地水泥板。路两侧的一幢幢几十层高的玻璃大厦,无数的四方形窗口闪着青白色的灯光。马路前方高楼上的一幅巨大的啤酒广告上,卡尔马克思的狮子一样的头在凝视着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冒着白色气泡的澄黄色的啤酒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卡尔马克思跟啤酒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啤酒广告上。也许那是一家德国啤酒厂独出心裁的广告?二十一世纪了,谁还会记得卡尔马克思的长满大胡子的脸呢?
他开着银灰色的车,沿着三环路开了下去,穿过笼罩着城市的雾霾。城市的朦胧的夜景,从车玻璃窗前静静地流过:灰蓝色天空。黯淡的星光。绿色的指示牌。白色的箭头。银灰色的带着弧度的灯杆。灰色的建筑工地。堆在一起的黑色的沥青。漆成红色的吊车。带着白色头盔的建筑工人。蓝色的广告牌。变换着颜色的红绿灯。黄色的出租车,蓝白色的警车。白色的运货车。黑色的皮卡。灰黑色的鸟儿。拱形的立交桥,粗大的四方形的水泥柱。黑色的铁护栏杆。按摩店洗发廊的紫色的暧昧的灯光。抽着烟的农民工。卡拉OK屋和酒吧的迷离的霓虹。玻璃大厦里映射出的混合的城市魔兽的怪影。
三环路上的车速慢了下来,前面的一排排车尾都在亮着红色的灯,一定是前方堵车了。他已经早已习惯了这个大城市里的堵车和雾霾,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他脚踩着刹车,想着酒会上要谈的话题,跟着前面的车一寸寸地移动着。快到华威桥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女儿打来的。
爸,刚下完课,女儿在电话里对他说。这个周末可能不回家了,要去男朋友家。
女儿在高中结识了一个很聪明好学又帅气男生,不久那个男生考上了清华,女儿也考上了北外。到了大学里,两个人依然很要好,经常周末一起,不是回他这里过周末,就是回她男朋友家。他觉得女儿眼光不错。男生好学,聪明,有志向有理想又脚踏实地,家境普通但是家风很好,很诚实正直。女儿说,很喜欢自己的男朋友。他告诉女儿说,一定要珍惜和自己喜爱的人的感情,不要太任性,不要让一些小事伤害两个人的感情。女儿说知道。他知道女儿是一个性格温柔,本性善良的人,也会体贴和关爱自己喜欢的人。他相信女儿一定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杰出的男生。
去吧,他对着手机说。到了人家里,多勤快一些,多帮着做些家务。嘴甜着一点儿。
知道,女儿说。每次去了都是我炒菜,男朋友刷碗。您就放心吧。爸,前两天是我们开始约会三周年的日子,他给我买了一块手表,可好看了,我特喜欢,你等着,我给您发一张照片过去。
女儿说着,就从手机上给他发了一张手腕的照片过来。
怎么样,好看吧?女儿问他说。
好看,他从手机上看了一眼照片说。颜色样式都不错。
他经常给我买一些小礼物,还爱制造一点儿小浪漫,女儿幸福地显摆说。他给我买的什么我都喜欢。对了,忘了跟您说了,上次去他们家,他妈还送给了我一个蓝宝石戒指呢,非常非常好看,我很喜欢,可是我没要,觉得太贵重了一点儿,走的时候偷偷给放在他们家的抽屉里了。
很好,他点头说。做得很好,你跟男朋友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最好不要收很贵重的礼物。
谁说的,我们打算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呢,女儿开心地说。可是后来他们家又让他非给我带学校来了,
那你就收下吧,他说。不要太拂了他们的好意。
我觉得也是,女儿说。下次我去他们家,给他妈买个好一点儿的包去。爸,不说了,男朋友在等楼门口着我呢,今晚我们要去看场电影去,新上演的好莱坞大片。
赶紧去吧,他说。别回来太晚,注意安全。
知道了,女儿说。拜拜,下个周末再回家。
他合上手机,不禁感慨地想起过去在小饼屋的时候,女儿瘸着腿跟他在小饼屋里忙碌。那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今后能够嫁一个对女儿好的婆家。现在,女儿做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期望了。女儿经常知足地说,爸,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女儿说,要是妈妈能回来,跟我们在一起就更好了。他说,要是妈妈知道我们能过得这么好,也许会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要是妈妈知道的话。
前面的车还在堵着,他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想起了她。穿越回北京八年了,那些过去的事儿,他依然记得清晰。学校舞蹈表演会上的一见钟情,礼堂里的牵手松手造成的遗憾,长江边上的南方小城里的相伴,扬州小饼屋里的十五年让人心碎的等待。从大学开始,他爱了她十九年。从穿越回来后,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想忘记她。他以为经过穿越,这一切都过去了,从她离开小饼屋的时候就过去了,从她不想穿越回来的时候就过去了。但是八年之后,他发现依然无法忘记她。尘世繁华,只是那一缕思念却似有似无,总在不经意间袭上心怀。谁说爱会忘却?即使淡如轻烟 ,也会泪流满面。谁说时间会愈合一切伤口?有些伤口即使结成了深褐色的疤,也是一辈子的隐疼。
他在快堵成停车场的三环路上,跟随着一辆辆亮着红色尾灯的轿车缓慢前行,前方就是华威桥出口了。他突然领悟到,他对她的爱,是无法忘掉的。虽然经历过了穿越,虽然他知道她不想回到现代社会,虽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无法忘记她。
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车流拥挤人流熙攘的华威桥,看见了桥边高耸的首都图书馆亮着明亮的灯光。他突然想起,其实可以去查一下史书,看看多尔衮的传记,也许里面有关于王妃后来的情况的记载。他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况,车流闪着一排排明亮的灯,依然缓慢得像是蜗牛一样地前行着。长城饭店的酒席肯定晚了,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等他去吃饭的人说,车堵住了,去不了了。他关上手机,打了右转灯,在华威桥出口下了三环,绕了一圈之后,把车停在了桥东南角的首都图书馆前。他锁好车,走进了夜幕中巍峨耸立的十几层的图书馆大楼。
首图大楼里灯火通明,诺大的阅览室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在里面阅读。他走进阅览室里,找图书管理员借了一些跟清史有关的书,坐在罩着绿色罩子的台灯下,查阅了起来。阅览室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咳嗽声。灯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地翻阅着手边的一大摞清史书。他先读了《清世祖实录》,看见里面记载说,顺治七年十一月,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多尔衮因带人狩猎时坠马,膝盖受了伤,涂以凉膏, “摄政睿亲王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叹息了一声,才三十九岁,多尔衮,这位带着清兵入关,招降了吴三桂,打败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和南明小朝廷,实际上为清朝入关之后占据了整个中国的人,一代英杰竟然就这样因为膝盖受了点儿伤就死了。他不明白,涂在膝盖上的凉膏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让一个常年骑马打仗的人三十九岁的壮年死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王妃后来怎么样了?他翻遍了《清世祖实录》,里面没有一字有关多尔衮王妃的记载。
他继续查阅了《清史稿》,从里面找到了《多尔衮传》。他读了多尔衮的生平,从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结尾的地方,他看见一段说:
“十一月,复猎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上闻之,震悼。丧还,率王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诏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明年正月,尊妃为义皇后。祔太庙。 ”
原来王妃被尊为义皇后,享有太庙的祭祀,他想。但是这里面的“妃”是她呢,还是别人呢?他不知道。他对清史不熟,不知道里面说的“妃”是谁。他继续读下去,看见后面一行字说:
“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他震惊了。他看着眼前的《清史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在扬州城的时候,王妃跟随多尔衮视察,是带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去的,怎么可能《多尔衮传》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他没有看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史书上会说多尔衮没有儿子?
他带着无法解答的疑问,继续往下读:
“二月,苏克萨哈、詹岱讦告王薨时,其侍女吴尔库尼将殉,请以王所制八补黄袍、大东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内。王在时,欲以两固山驻永平,谋篡大位。”
他又一次惊呆了。这回问题严重了,他想。这个苏克萨哈皇不知是什么人,向皇帝递上这么严重的检举信,揭发多尔衮生前企图派兵驻扎永平,阴谋篡夺大位。难道是多尔衮生前树敌太多,死后遭人暗算吗?看到这里,他开始焦虑起来。如果多尔衮成了谋篡大位的人,那王妃和孩子就凶多吉少了。他翻过一页书,急忙继续往下看:
“于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及内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诸王大臣共矢忠诚,翊戴皇上。方在冲年,令臣济尔哈朗与睿亲王多尔衮同辅政。逮后多尔衮独擅威权,不令济尔哈朗预政,遂以母弟多铎为辅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称皇父摄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摄政王行之。仪仗、音乐、侍从、府第,僣拟至尊。擅称太宗文皇帝序不当立,以挟制皇上。构陷威逼,使肃亲王不得其死,遂纳其妃,且收其财产。更悖理入生母于太庙。僣妄不可枚举。臣等从前畏威吞声,今冒死奏闻,伏原重加处治。’”
果然多尔衮死后,他生前的敌手开始攻击他了,他想。这四条罪状,用白话说,就是第一,独掌大权;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样规格的仪仗、音乐、侍从;第三,散布谣言说当朝皇帝的父亲皇太极本来就不应当立为皇帝;第四,把当今皇上的哥哥肃亲王豪格逼死,抢走了财产。
这四条罪状,加上上面的谋篡大位,看起来多尔衮死后要身败名裂了,他想。果然,《多尔衮传》后面继续说:
“诏削爵,撤庙享,并罢孝烈武皇后谥号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多尔博归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许尔安各疏颂王功,请复爵号,下王大臣议,长庚、尔安坐论死,诏流宁古塔。 ”
原来多尔衮死后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庙,开除宗室,撤除封典,没收家产!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么个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还是家人成为奴隶了呢?《多尔衮传》对这一段记叙得很简短,寥寥数字就结束了。到底多尔衮的家人发生了什么,到底王妃的命运如何,传记里一字都没提。他急忙找图书馆员帮忙,把那个时期的正史和野史的书都借了出来,埋头查看。他看到有个叫彭孙贻的人,在一则笔记《客舍偶闻》中写道,多尔衮死后,“焚王骨扬灰,世祖始克亲政”。还有一个名叫卫匡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当时在北京,写了一本《鞑靼战纪》,里面说:“顺治帝福临命令毁掉阿玛王(多尔衮)华丽的陵墓,他们把尸体挖出来,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他的雄伟壮丽的陵墓化为尘土。”
太残酷了,他想。太残酷了。无论怎样,多尔衮是为清朝立下开国大功的人,就凭几句什么人的谗言,就落到了开馆鞭尸的下场,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为何正史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不断地翻阅,最后终于在《清世祖实录》里看见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说过这样一句话:“夫摄政王拥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当抱王幼子依皇上以为生。”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查到证明多尔衮有儿子的证据了。“当抱王幼子”,也就是说,抱着多尔衮的幼子,说明多尔衮还是有儿子的,王妃的儿子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但是前面《清史稿》里的《多尔衮传》为什么说,“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呢?为什么正史隐瞒多尔衮有儿子这一事实呢?他继续翻着,看到《爱新觉罗氏家族全书》说,传说多尔衮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个关于多尔衮的谕旨说:“为后世征信计,将从前关于此事之上谕,均不得载入国史。”
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尔衮的死后处置和被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处或者严重有损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关多尔衮的档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销毁。他翻阅了更多的《清史稿》的传记,看到别的亲王有类似于犯上的罪时,有的时候家人被充为奴隶,有的时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负责处罚,有的时候家人被卖了,发往边外的荒凉之地。
看起来,王妃在多尔衮死后最好的结局是被发配到关外的荒凉之地,中等的结局是被卖为奴隶,再差一些的结局由仇家处置。最糟糕的结局。。。他不敢想。他埋头继续查着清史,看看是否还能找出一些有关王妃的下落来,哪怕只言片语。他查遍正式的清史,只看见上面有关于多尔衮的旗人妻子的记载,没有看见任何关于汉人妻子的记载。他看见史书记载说,皇帝的亲哥哥肃亲王豪格当初是多尔衮竞争皇位的对手,后来有一次多尔衮想把豪格借故杀掉,是当时幼小的皇帝不停地啼哭,哀求多尔衮放过自己的哥哥,才不得不放弃的。但是几年之后多尔衮找了另外几个理由,还是把豪格下狱害死了,而且还把豪格的王妃给娶走了。他看见野史上说,多尔衮跟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有关系,孝庄太后为了稳住势力强大的摄政王多尔衮和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委身多尔衮。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逼死了自己的的哥哥,娶走了自己嫂子,还跟自己的母亲不清不白,自称为皇父摄政王,经常替皇帝发号施令的人,那时依然幼小的皇帝,心灵里该受了多大的刺激和憋屈,那种刺激和憋屈会激起什么样的报复心和反弹。看起来,王妃和她的三个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尔衮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书上只有一点互相矛盾的关于多尔衮有亲生儿子的零星的记载,所有档案也都被销毁了。
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痉挛和难受。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呼吸和站立。从史书上看,多尔衮死去之时,发生在他穿越回来之后的第三年。由于史书上没有记载王妃和孩子的命运,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运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结局会这样悲惨。他用双手撑着桌子角站起来,稳定了一下自己,抱着书向还书处走去。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来,带她回到现代社会来。他相信,以他现在的经济实力,她和孩子虽然不会贵为王妃,但是也可以过一个很舒心的生活。
走出首图的大门后,他站在华威桥下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清凉的空气。他点上一颗烟,在路边的槐树荫下吸着,想着刚才发现的历史记载,重复着自己的决心:一定要再穿越回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她,把自己发现的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险境,把她和三个孩子带回来。他一定会对她的三个孩子好的,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养大,让他们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进最好的学校,得到最好的教育,抚育他们长大,让他们在现代社会里也有个很好的前途。他有信心,他有这个实力,他能做到。他相信,经过这些之后,她也一定会爱上他的。
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在前面摇晃着进站,车上下来了几个男男女女。有几个人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走过去,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他把烟头在水泥地上掐灭,把烟蒂扔到垃圾箱里。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找到了那个能穿越的工程师的电话号码,屏住气拨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