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和婶婶

周末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告诉我，叔叔去世了。

去年底回国给爸爸祝寿，和叔叔一家团聚，那时叔叔的状况就不是很好，我心里多少还是有预感的。我走后的这几个月，叔叔的健康每况愈下，几次住院，最后一次长达三个月，可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问及叔叔，爸爸总说，老样子，直到最后告知我叔叔去世的消息。爸爸说，你那么远，告诉你又能怎样，只有令你不安和牵挂。

这是事实。有时人生真的是这么无奈。

似乎是到了这个年龄，身边的长辈，朋友的父母，慢慢地一个个地走了。永别不再是遥远的书本中的词汇，我们在心痛中慢慢学会接受，接受那些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

叔叔的去世，最令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爸爸。家里只有他们哥俩，兄弟情深。好在爸爸一向心性豁达，和我一样，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而且这种准备已经长达二十年了。有妈妈在旁细心照料，相信爸爸一定可以平稳度过这一艰难时期。

不能在叔叔灵前祭奠，在这万里之遥，记下我印象中的叔叔，算是为他老人家送行了。

。。。

叔叔比爸爸小四岁，一出生，奶奶就去世了。叔叔是吃面糊长大的，因此一家人对他格外疼爱。爸爸的先辈是闯关东到的黑龙江，开始家里非常富足，后来被土匪挟持，花了大把银两才把人赎回来，又大宴宾客三天三夜，家里钱财散尽。到爷爷的时候，已经没有田地，靠爷爷给别人打长工过活。爷爷虽然不识字，却勤俭能干。虽是粗茶淡饭，但叔叔继承了爷爷的体格，长得高大健壮。爸爸十五岁当兵离开家，后来安家北京。叔叔后来也到哈尔滨上了大学。爷爷在家又找了个老伴。这以后，叔叔再不肯回老家，每年放假都会到北京和爸爸团聚。

像当时很多家庭一样，叔叔上大学的费用主要是爸爸资助的。后来叔叔有了女朋友，就是我后来的婶婶，时不时给女朋友买礼物的钱也都找爸爸报销。婶婶比叔叔低一届，长得浓眉大眼，标准的北方美女， 而且在学校表现出色。想来叔叔在大学也一定是一表人才，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福份。叔叔毕业后参了军，先分配到石家庄，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全家迁到北京。

从我有记忆开始，每年过年，叔叔一家都会到我们家住几天。叔叔那时已经得了肝炎，吃饭要用单独的餐具。但叔叔的胃口总是很好，他的碗比我们的都大，他每次吃两大碗，吃得比我们任何人都快。

叔叔的肝炎一直很严重，前后报过两次病危。支撑叔叔的，除了他本身强健的体质，还有婶婶的悉心照顾。婶婶起先一直想学医，后来学了工科，但对医学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多少年来，她参研医书，严格监控叔叔的饮食起居。两个堂妹伟和波也生得健康漂亮，没有受到叔叔疾病的任何影响。

在二妹出生后不久，叔叔第一次报病危。后来情况好转，爸爸去看望他，他拉着爸爸的手说，“哥，你身体好，你再生个老三吧。”爸爸只是笑了笑。爷爷一向开明，对我们四个孙女从没有过怨言。而叔叔去世前，两个女儿对他的照顾，恐怕没有几个儿子能做得到。

因为身体的原因，叔叔的工作好像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每次提级似乎也没落下他。婶婶却是一个十足的女强人，工作认真干练，雷厉风行，后来一直做到研究所副总师，副所长。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总觉得叔叔和婶婶好像不般配。当我无意间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妈妈的时候，妈妈告诉了我更多的故事。

叔叔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当时正值国家研制核武器，试验爆炸后，叔叔是第一批乘着装甲车进入试验现场取样的。那时人们对辐射的危害和后遗症了解不多，防护措施几乎为零，怀着报效祖国的理想，他们无所畏惧。为了在第一时间拿到第一现场的数据，这些人真的是奉献了生命和一生的健康。和叔叔一批的人后来身体都有不同的反应，患了不同的疾病，而叔叔则得了严重的肝炎。凭着他原本健壮的体质和婶婶的照顾，叔叔应该算是他们这一批人里最长寿的。

九二年，叔叔第二次报病危。这次是因为长期服用保肝药物，造成胃部血管硬化，引起胃大出血。幸亏抢救及时。记得那次爸爸跟我说，“你叔叔能活到六十，我就知足了。”

这以后的二十年，却让我们见证了奇迹。

叔叔不仅病情稳定，而且各项指标逐渐正常。两个堂妹相继结婚生子。伟追随婶婶，事业有成；波当了护士，对家里照顾有加。两姐妹一有机会就带着父母全家出游，尽享天伦之乐。

但天有不测风云。

大概是两年前，在婶婶彻底离开科研岗位没多久，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症状。最初是少言寡语，郁郁寡欢，后来虽然爱说话了，却常常语无伦次。到最后已经认不清亲人了。我那如此精明坚强的婶婶，像是忽然耗尽了一生的心智，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不谙世事了。

婶婶的变化，打击最大的是叔叔。要知道这些年来，婶婶不仅照料叔叔的生活，更是叔叔的精神支柱。老伴老伴，本应在人生的最后旅程相扶相伴，可现在，婶婶虽然还在，却已无法交流，形同路人了。

婶婶的生活越来越无忧无虑，而叔叔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望着婶婶，叔叔常常含着眼泪自语，“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

叔叔的走，婶婶并不知觉。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叔叔走的时候七十七岁。他最后的诊断书上写的是，肝癌。

。。。

叔叔，一路好走。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享有健康的体魄，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婶婶，既然我们无力帮助你感受这个世界，唯愿你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欢乐，忘却烦恼。

逝去的就让他静静地逝去。活着的我们，要好好地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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