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亵渎你,因我怀揣着黑色的秘密。
——题记
在她来敲我 的门之前我就有种感觉,总有一天,她会来找我的。
纸怎么可能包住火呢,虽然人喜欢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包得住。即使往事已经火过为灰,也总有人可以循着灰烬的轨迹找到来处。比如,此刻她来到我的门外。
所以我看到她时毫不惊奇。
“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她问,神情有些紧张局促。想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冒昧。
她比家缅葬礼那天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一身黑衣宛如丧服,僵硬地裹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逝去。
她其实这么年轻,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二十年前,若是换作我,大概也会像她那样在葬礼上不顾一切地冲向家缅的棺木。然后像她一样,从此裸露着尽人皆知的秘密,忍受世人目光的鞭笞。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疼。
我心中掠过家缅的样子,他一定在看着,看着身后的这一切,悲剧和闹剧。
“我们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啊,家缅!…… ”她拍打着家缅的棺木,撕心裂肺的哭声又钻进我的耳朵。
可怜的孩子。我心中轻轻叹息着。
“听说你也是基督徒,是吗?”她从这里开始。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问完便低下头去,看手中的茶杯。她端着茶杯的手指细长苍白,轻轻摩挲着光滑杯壁,像在寻找依赖,又像在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出口。
“曾经是。”我淡淡地说。“后来放弃了。”
她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犹豫着追问,“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呢?”
我微笑。她到底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而可爱的女孩总会面临着更多的陷阱,如果她的人生不是足够幸运的话。
遇到了家缅,便是她的劫数,就像是我的劫数一样。
我不由暗自猜想,我的故事她听到了多少呢?又有多少是真实的。谣言总是会有很多版本,原版只有当事人所有。甚至日子久了,连原版都字迹模糊,无从分辨当时。
曾经……我该怎么告诉她呢。开始与后来之间若是大相径庭的两条路,一定是有非同寻常的过程。
她还是这么年轻的女孩。即使已经被命运摧折,她依然有很长的一条路走。而我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得到该得的幸福。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
“有一个女孩,她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 我缓慢而稳健地进入往事。
“是不是很庸俗的故事?”我停下来问她。的确很庸俗。可是谁让我们身处在这么庸俗的世界里呢。
见她摇头,我就继续,“你知道,一个经历过女人的男人比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男孩危险得多。”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相信她懂。
“如果只说梗概,这其实是个古旧陈腐的故事,毫无新意,希望你不会觉得枯燥。”我微微笑。
“对于这段感情,女孩开始也是抗拒挣扎。不过一只扑火的飞蛾能挣扎多久呢?尤其对一只没有见识过火的威力的飞蛾来说。”
“她爱上那个男人,连带着也爱上他的信仰: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四处奔走布道,传递福音。他的面孔看起来真的很像天使,真诚,安宁。
他们是同事。女孩常常听他讲各种圣经故事,听他神色激昂又无比谦卑地讲他的天父,讲他听到见到的那些神迹。他把女孩引到一个不曾到达的信仰世界,女孩觉得他的灵魂就像他讲述的信仰那么干净,圣洁。然后……”
“然后就是相信了。”她轻轻笑着,突然插进话来。
我莞尔。她果然都是懂的---一个人最成功地征服另一个人,就是占有他(她)的灵魂。
我想,我们都虔诚地跟从过。
“是,然后就是相信了,完整的彻底的相信,以及同样的给予。你知道一个女孩可以给予一个男人什么。我们都知道,爱着的女孩是多么美好:露珠晶莹的清晨,羞赧绽放的花蕾,月色皎洁的夜晚……”我说。
我的心忽然一阵莫名灼痛。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翻卷而来。我是那么相信并且给予过。
她不看我,也不回答。只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
“那个男人对女孩说,基督和爱情是他一生的信仰。而她,是上帝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你知道,所有这种婚外的故事几乎都是有着相同的婚内背景:他的婚姻不幸福。却又不能够离婚,因为他有责任。他要负责,不单是对他的妻子,更要对他的孩子。他的信仰也不允许他抛弃自己的妻子。
总之男人会有各种借口和理由,让她相信,他是命运口中那只无辜的羔羊,她需要爱他,仿佛那是神赋予她的神圣的使命,并且不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因为任何要求都是对她的爱的亵渎。何况男人已经足够痛苦,她不可以再增加他一点点的负担。”
“她是真的爱他。”她轻轻说。目光转向窗外。一朵云正在急速地经过我们面对的窗口。
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们心上想起的应该是非常相似的情景。我的胸口因而再次疼痛。
我们都是真的爱过。爱过同一个男人。
只是这个庸俗的世界没有逻辑,只有悖论。真的爱,就容易被操控,被利用,被伤害。因为简单,因为纯粹,因为相信。
这世上有多少爱不曾被伤害?
“可是爱又如何呢。有些爱注定不被祝福,无论你的爱怀有过怎样美好的初心。 ”我看着窗外,像看着那些仿佛于己无关的曾经,淡淡地继续我的故事。
“他们在一起六年。几乎是美好的六年。直到有一天女孩怀孕了。那个年代未婚生子意味着一生一世要遭人唾弃。可是她仍想为所爱的男人生下一个孩子,属于他们的孩子。 ”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耳边又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家缅……”
“打掉他!打掉他!”我仿佛能听到家缅的声音,温柔的,冰冷的,逼迫的,气急败坏的……
我用目光的余光看她, 她依旧低着头看茶杯,身体仿佛在微微颤动。
“男人告诉女孩,她必须打掉那个孩子。他不能让一个孩子损害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破坏他的大好前途。女孩不肯。他们开始争吵。从未有过的争吵。
你知道,只有分歧会让人看到不曾看到的东西,那些被美好的表象掩盖的东西。轻易不能触摸到,而一旦到达那里,你便无法再回去。”
我深深吸口气。她会明白这些吗?
她那么年轻,即使她已经有了家缅的孩子,也许还不曾走上我最终走的那条路上去。家缅的离去让一切戛然而止。这种终止,对她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么,后来呢? ”她轻轻问。 “女孩打掉那个孩子了吗? ”她转向我,急急地追问。她眼里热切的探询让我不忍直视。
想来她还年轻,喜欢急匆匆地越过那些琐碎的细节,那些决定我们来去的细节。
“还能怎么样,当然只能打掉了。”我冷冷地说。“幸好她不再对男人抱有幻想,打掉了孩子。女孩辞掉工作跑到乡下外婆家休养了一年。再回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有了新欢。”
我注意到她的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
半晌她说,“会不会是他们之间有误会。男人……也是爱女孩的吧。”
我不由苦笑。
爱是什么?这个世界有多五花八门,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有多千奇百怪。一生是爱,一夕也是爱。相守是爱,分离也是爱。追求是爱,放手也是爱。只要人有行为,都可以用爱这块遮羞布来挡住真正的意图。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取掉那块布可以看到什么。如同一些人的信仰,洁净的外衣下遮掩了多少内里的肮脏。
“一个不停追逐,不停让女人怀孕,不停抛弃的男人,也是有爱的吧。至少他口中有爱。” 我淡淡回答。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评论什么了。
“他不是这样的男人!”她突然语气尖利地打断我的话,脸色煞白,目光有几分神经质似的看着我。
这一点都不像她的沉静。
“时间会告诉你一切的答案。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爱上的是个丑陋的灵魂。接受这一点非常艰难。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微微笑。
“你知道,对于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你相信的时候,你在之内。你不信的时候,你在之外。之内和之外的区别在于,你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事实。后来女孩知道,其实在她以为的他们相爱的那六年里,他还有好几个情人……”说到这里,我不由停下来,她能懂得吗?
“但是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是一个热心的传道者。圣经里说,教徒都该是圣洁的,教徒不可以犯奸淫罪。”她天真的逻辑让我哑然失笑。
圣经里有那么多诫命。圣经里有那么多自相矛盾的言辞。圣经里有那么多不可恕的宽恕。圣经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无所不用地使用。
我相信每个自称是教徒的人的心里都有一本自己的圣经,庇护着自己的言行和贪心,他们在自己的内心里与神达成协议,才能理所当然地做着一个没有信仰的人都不齿的事。
可是,看着她涨红的脸,我忽然不想打碎她的梦。我知道重建一个世界有多不容易。
“或许吧。或许所有的谣言都是曲解。或许事实上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忠于自己的妻子,并且从不曾踏过雷池半步。”我轻轻说。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她若懂自会懂,若不懂便不必懂。
“后来呢?那个女孩后来呢?她幸福吗?”空气凝滞了很久之后,她追问。
“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一个人,放弃了信仰和爱情。”我说。后来,总是被轻描淡写掠过的部分。
“就放弃了吗?”她轻轻问。我注意到她的语气一直很轻很柔。若不是我听到过她怎样撕心裂肺喊过,我不会想象得到她会有那么巨大的爆发力。
真正的爱,就是那样不顾一切吧。不顾一切地爱,然后,不顾一切地承受伤害。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她只是看透了吧。总要痛彻心扉过,才会幡然醒悟。那个时候,心底澄明而安宁,无求无欲,无畏无惧,便也不再需要信仰这根拐杖的护佑。
何况,在这个庸俗的世界上,谁见过爱情呢?这就像在问谁见过上帝一样。不如安安分分地过生活。”我淡淡地说。
她听我说完这些话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住,回头问我:“那天……你也在吗?”
我点头。我知道她说的是家缅葬礼那天。
“你都看到了?”她轻轻问。直视着我的美丽的眼睛里慢慢聚集晶莹的水汽。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快速回答。我不想让她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她便明白了。朝我轻轻低下头去,“那么,今天冒昧了。多谢您。我走了。”她俯下头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徐志摩的那首诗: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
这世间的凉风,那么凉。
“你稍等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喊住她。
返身走进睡房,取出一个相册,拿到她眼前,翻到一页指给她看:“你看,这是我女儿。她已经十六岁了。”
她万分讶异盯着我,又盯着相片好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相片上女儿的脸。她会认得那张面孔的,跟家缅几乎一模一样。
半天,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我:“他……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我的声音平静而淡漠。
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们不知道,或许是无从知道,或许是不需要知道,也或许是不配知道。
她抬起头,用一双泪眼看着我,夕阳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像圣洁的女神。我不由叹息,女人都是美的,是谁摧残了这些美?
“那么,我告辞了。您多保重。”她转身走出去。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我怔忡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追问。
我也曾这样追问过。后来选择放弃回答。就像我选择放弃了信仰。
门外空荡荡的,仿佛不曾有人来,也不曾有人离去。
天黑了。
我回身,轻轻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