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走出来,陈欣茹和堂姐直接打车去了外交公寓的住处。
陈欣茹的公寓在十一层,房间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洁,布置得很温馨。进门是一个狭窄的走廊,左边是一个五层的放鞋的架子,右面是挂衣服的壁橱,走廊尽头是洗手间。从洗手间门前往左拐,左边是一间卧室,右面是一个带着小吧台的厨房,前面是一个光线充足的带着落地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右面放着一个黑色的三人沙发,沙发前面是一个小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苹果电脑,几本书,一个茶杯,几只笔。客厅的另一面竖着一个黑色的书架和CD架,上面摆放着几排书和几十张CD。书架旁边是个黑色的小书桌,书桌的上有一个银灰色台灯。客厅的墙上刷得是温馨的淡绿色,墙上挂着几幅现代派的色彩鲜艳的油画,桌子和木质地板都擦得很亮。
陈欣茹带着堂姐走进卧室,让堂姐看看自己睡觉的地方。卧室有一排放衣服和被子的壁橱,墙角放着一个栗色的床头柜,柜上有一台黑色的CD唱机。卧室中央是一个看上去很舒适的双人床,上面铺着素花床单,叠放着整齐的被子和鼓鼓的枕头,靠着枕头的地方还放着一个毛茸茸的大棕熊。
好可爱的棕熊哦,堂姐坐在床上抱起棕熊来看了看说。谁送给你的?
就是我说的那个同事,陈欣茹摸着棕熊的厚厚的爪子说。前一段过生日,他不知怎么知道了,送给了我这只棕熊。他是单位里管录音室的,说我唱歌好听,还帮我灌了一个CD呢,里面是我翻唱的歌。
让我听听,堂姐把棕熊放回原处说。你的声音很甜美,唱起歌来一定好听。
陈欣茹带着堂姐回了客厅,让堂姐在沙发上坐下。她把书架旁边立着的音响打开,在CD架上找到了自己的那一盘CD,放了进去。随着一阵潮水涌过沙子的哗哗声,一个甜美的声音在CD里响起来:
敦煌天空的沙粒
带着我们的记忆
我从半路看回去
这秦关漫漫好蜿踞
梦想穿过了西域
包含了多少的禅意
爱情像一本游记
我会找寻它的密语
你要不说是你翻唱的,我还以为是飞儿乐团的原唱呢。堂姐依靠在沙发背上,点头赞叹地说。小妹,你的声音真纯,音质又好,像是水晶一样清澈,不去做歌星真委屈你了。你什么时候想出CD,跟姐说,姐让人给你出专辑。
那有什么意思呢?陈欣茹关上冰箱门,把一杯冰镇酸梅汤递给堂姐说。都是别人的歌翻唱的,又不是自己的歌。看看我住的地方你就放心了吧,这个地方住的人都是媒体和新闻机构的人,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门口有保安,电梯需要房门钥匙才能按楼层,像我的钥匙只能上我的这一层,别的楼层都去不了。周围也都是外企的办公楼,所以挺安全的。而且交通方便,离单位也近,走着就可以去上班 ----你看外面的夜景也不错吧。
还行,就是小了一点儿,堂姐环顾着屋子四周说。你那点儿工资都付房租了吧?
我别的也没什么开销啊,陈欣茹说。单位有饭补,还能经常跟着出去蹭吃蹭喝,我饭量又小,而且北京的餐馆比台北真便宜多了,这里花不着什么钱。再说爸妈总给我寄一些钱来,我自己也有一些积蓄,根本用不完。
要是再有个能照顾你的男朋友就更好了,堂姐关心地看着陈欣茹说。这次来北京前见到伯母,她说虽然你年龄不大,但是总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生活,怕你晚上上完夜班走回来路上出危险什么的。听说北京是很乱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凌晨在街上走总是让人感觉不放心,要是有个男朋友每天去接你送你就好了。
不用啊,我都是做完节目跟同事们一起去吃夜宵,吃完了就快凌晨五六点了,陈欣茹说。那时天就开始亮了,街上也开始有人了。其实一个人生活也蛮好的,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东西还更自由呢,有时我也喜欢化个干净的妆,一个人去看场电影什么的,想看什么看什么,多自在啊 ---- 我们去三里屯听歌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吧。堂姐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回去我就跟伯父伯母好好汇报一下,让他们也放心好了。不过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是要多注意安全,一定要把门窗都锁好了再睡觉,台北的新闻上说,北京的小偷很厉害的,能顺着水管爬到楼顶上来。
姐,我知道,陈欣茹说。没那么恐怖。咱们走吧。
酒吧前面的长方形的小舞台顶上,是几排木质的横梁,横梁上爬着一些热带植物一样的绿色的植物;底部是两盏向上打的滚灯,随着音乐不断颤抖着,闪动着。六盏蓝色激光灯从舞台顶上打下来,把整个舞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蓝光里。蓝光在舞台上肆意地交错移动着,弥漫着,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浓,有时稀,有时像是雨水一样倾泄而下,有时像是灰尘悬浮在半空中。
刘东坐在高脚凳上,把吉他像是盾牌一样横在身前,用右手抚摸着吉他。这是一把红色的旧吉他,已经跟了他十年了。第一年上大学的时候,他在西单的一个二手乐器商店里买了这把吉他。别人都笑话他,为什么买了一把红色的吉他。他那时没有多少钱,这把红色的吉他唯一能买得起的吉他了。吉他是二手的,他不知道以前谁用过这把吉他,他想可能是个喜好音乐的女孩,因为吉他的底部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字体像是女孩的笔迹。从十八岁那年,每天他都弹这把吉他,无论是在宿舍里,在教室里,还是在舞台上。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会说话,还能跟他感情最深的话,就是这把边缘都有些磨损了的旧吉他了。他熟悉这把吉他的每一个部位,他有时甚至不需要这把吉他就可以弹奏。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在空气中拨动着,就能听到吉他会发出什么声音来。他听说贝多芬耳朵聋了还可以继续写出让人震撼的乐曲来,还可以指挥乐队。他想自己聋了之后,只要还能把手放在吉他上, 不用听吉他发出的声音,也能弹出想唱的歌来。
刘东喜欢这把吉他,就像他喜欢自己的歌。在弹吉他时,他忘记了自己,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那是一个充满了音乐的世界:风是飘动的乐符,水是流动的曲子,天空是巨大的五线谱,树干是一个一个休止符。他相信乐手的使命就是要带着音乐奔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了的地方。自从喜欢上音乐以后,他从不用担心第二天醒来会不知道干什么。他有他的吉他。只要把手指放在吉他上,他就有想唱的欲望。吉他带给他一个全新的世界,无论他快乐还是忧伤,吉他都能把他的心情演奏出来。他相信只要人们还需要生活,人们就需要音乐。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让他害怕,就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弹吉他和唱歌了。
刘东从晚上八点开始表演,今晚已经唱了有十几首歌了。中间休息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些失落。他在这个酒吧唱了有快七年了。自从毕业以来,同学们各奔东西,有的出国,有的在乐团里混,有的去了政府。绝大多数同学的生活都稳定下来,有份儿稳定的体面的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只有他,既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家,连女朋友也没有。有时候同学们会聚一下,母校每年也都有校庆,他都不好意思去参加聚会和校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路子是对的,但是一次次的挫折,让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认识他的人都在为他惋惜,觉得他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应该去个更好的地方发展。毕业以后这么些年来,他觉得就像是把飞机开上了跑道,瞄准天空拉起了操纵杆,但是飞机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起飞,而是一直沿着跑道开着。跑道漫长得无边,一眼看不到头,但是刘东相信只要一直拉着操纵杆,再长的跑道也总有尽头,飞机总有腾空起飞的那一时刻。
师傅,到了,劳驾您停在这里就可以了。陈欣茹身子前倾,对前面开车的出租车司机说。
司机踩住刹车,把车缓缓地停在那座有着铁栅栏和彩绘的玻璃窗的酒吧前。堂姐把一张钞票递给司机,说不用找零钱了。陈欣茹推开车门,跟堂姐一前一后地走下出租车来。
就是这间酒吧,陈欣茹指着酒吧门口的霓虹灯说。那个歌手就在这里。
他叫什么?堂姐看着酒吧招牌说。
刘东。
刘东?堂姐站在酒吧门口想了一下说。没听说过。
陈欣茹和堂姐穿过门口的走廊,经过舞台侧面,向着酒吧后面的几个空座位走去。
黑色的麦克风和支架后面,刘东坐在木质高脚凳上,硕大的红色吉他向下倾斜着横在身前,显得很随意地弹唱着吉他。刘东的身后是酒吧临街的大玻璃窗,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酒吧门前的铁栅栏。街上隐隐约约有人走过,有人停住脚步,透过玻璃窗看着酒吧里面。刘东的右后方是乐队的鼓手,鼓手举着两根细长的小棍,随着音乐的节奏轮流敲击着面前的几只圆形的鼓和镲。
刘东今天晚上穿着一件熨得整齐的合身的黑衬衣,袖口挽在小臂上;下身穿一条膝盖有些破了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面白边的运动鞋。他的脚踩在高脚凳的横木上,一条腿成直角状弯曲着,另外一条腿成锐角靠在后面,显得腿很长。红色吉他的尾部夹在刘东的右胳膊和腋窝之间,他的左手按住吉他顶部的银色的弦,右手长长的手指在快速地拨动。
陈欣茹走过舞台侧面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刘东。她觉得今晚刘东的样子简直帅呆了。
陈欣茹和堂姐进门的时候,在台上演唱的刘东并没有看到她们。酒吧里总是有人进进出出,刘东演唱的时候很专注,很少分心去看台下面的人。刘东唱了几只曲子之后,眼睛扫过酒吧后面,突然看见了昨晚坐在酒吧后面的那个小女生又坐在那里,身边是一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女人。黑色的长头发纷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刘东的浓黑的眉毛。蓝光在刘东的头发上,身上,衬衣上和腿上流动着,像是雨珠不断地顺着他的头发滚下来。刘东的手有力地拨着吉他,用带着磁性的声音继续唱道:
点点的萤火映着蓝色的月光
风中的蔷薇在夜色里摇晃
缤纷的落英带着甜蜜的忧伤
弯弯的青石 印着记忆里的唇香
如水的庭院是谁的身影徜徉
闭上眼的天幕 躺着疲倦的星光
紫色的夜晚 覆盖着树荫的沧桑
咖啡带苦的余香 有谁会去品尝
灰色的小鸟落在铺满青砖的地上
飞鸟落叶的风季 为何总让人心伤
陈欣茹眼睛只顾看着刘东,没有注意到手中的矿泉水瓶子倾斜着,里面的无色透明的矿泉水几乎快洒了出来。刘东每拨动一下吉他弦,清脆的金属的乐声就像是带有神奇的魔力一样,撞击着酒吧的贴满了招贴画的墙壁,从墙壁上反弹回来,击穿了陈欣茹的身体。
嗨,不要这么花痴好不好。堂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陈欣茹的胳膊,小声对她说。
啊,我怎么了?陈欣茹吓了一跳,扭头问堂姐说。
你的眼睛都离不开他了,堂姐说。看看你的水,都要洒在身上了。
陈欣茹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矿泉水瓶子放到圆桌上,手捋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头发。
他今晚很帅哦,陈欣茹跟堂姐嘀咕说。你不觉得吗?
是很帅,堂姐看着刘东说。不过歌手帅不帅不重要,关键是要歌好,
你觉得他的歌怎么样呢?陈欣茹悄声问堂姐说。
挺有特色的,堂姐想了一下说。旋律好听,词也美,带着一些淡淡的悲伤。小妹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类的歌儿啊?
嗯,陈欣茹点头说。很对我的路子。我打算七夕的时候请他到我的节目去,让他现场演唱几首歌,再跟听众们聊聊,你觉得怎么样?
好主意,堂姐看了陈欣茹一眼说。先让他上你的节目,看看听众的反应。如果听众反应也很好的话,也许我可以让滚石跟他签约,给他出个专辑什么的。
姐,这样太好了,陈欣茹欣喜地说。那我就先约他上七夕节目看看。
一会儿等他演唱完了,我们去问问他有没有自己录的CD,堂姐说。要是有的话,我带一张回去给大佑听听,看看大佑怎么想。如果大佑觉得好,你这边的听众反映也好,那就基本可以肯定他会受欢迎的,就可以让滚石跟他正式签约了。一个歌手要红起来,得有人喜欢听,还要有人能捧,最后还得有人敢砸钱,缺一样都不行。前面的主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后面的我们滚石就能给他做到,只要有人喜欢,我们就敢砸钱给他出专辑,做宣传。说不定他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很红的歌星呢。到时他出名,滚石赚钱,你开心,大家都有好处。
哎,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过了一会儿,堂姐突然问陈欣茹说。
有一点儿。酒吧的朦胧的灯光下,陈欣茹脸有些红了。他人很帅,歌也唱得好,有才华,我是挺喜欢这类的人的。
小妹,姐虚大你几岁,要告诫你一句。堂姐看着陈欣茹,很认真地说。跟这样的歌手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娱乐圈很乱,台湾乱,大陆这边更乱。当然也有好的,但是很多人都是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的。你以为两个人相爱就不会分开了?等到最后你发现,那些出了名的歌手很容易就能爱上另外一个人,很容易就能跟你分开。他没有出名还好,出名了之后,谁知道他会怎样呢?小妹,姐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单纯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恋爱过是吧?姐担心,到时就怕他会伤了你的心。
陈欣茹长这么大,还真没有恋爱过。虽然有过几次动心,但是都很快就过去了。陈欣茹在纽约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喜欢弗洛斯特的诗的英俊的男孩,碧蓝的眼睛像是传说中的地中海的水一样蓝。有一段时间,陈欣茹很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总是在那个男生附近停留。但是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心动而已。陈欣茹不是一个爱主动的人,她看出那个男生或者是没看出来,或者是对她不在意,就把这一段心动埋葬在心里了。在纽约上学的最后一年的新年前夜,陈欣茹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时代广场庆祝新年的到来。那天在新年到来倒计时的时候,时代广场上人头攒动,天空飘着小雪。人们脸色冻得通红,都在激动地尖叫着跟着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在新年的第一声钟声敲响的时候,一个身边的男生出人意外地吻了她。那是这么些年来,她跟异性的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那个吻让她晕眩,像过电一样,让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在移动,仿佛觉得整个广场都旋转了起来。她跟那个男生过去一直是朋友,从来不知道他暗中喜欢她。新年之后,那个男生来找她,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他们有过很快乐的时光。只是她对那个男生,既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交往几次后,那个男生带她去了他的宿舍,在那里想跟她做爱。她跑了。她只想要一个拥抱,要一个接吻。她不想做爱。后来,他们就分手了。那个男生在背后说她性冷淡。她很气愤,但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她只是无法跟不爱的人做爱。在纽约读大学的这几年,陈欣茹没有跟任何一个男生好过,因为她知道毕业后大家就会各奔东西,她害怕爱上一个人,最后不得不分手。陈欣茹是一个对爱很认真的人,也是很怕受伤的人。
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陈欣茹想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会很慎重的。再说,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呢。人要是有缘分自会在一起,要是没有缘分,也不会强求的,你说对吧?我看他不是那种容易学坏的人。
但愿吧,堂姐还是有些忧虑地说。娱乐圈的人我见多了,很好的人在圈子里混久了都会堕落。姐希望他跟别人不一样,也希望小妹你能有自己的爱人,有个幸福快乐的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跟姐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人,姐都会帮忙的。
陈欣茹点着头,很仰慕地看着堂姐。堂姐美丽优雅大方,看着是一个完美的人,几乎什么都有了:出身富裕的家庭,美国名校毕业,拥有让人羡慕的职业,嫁入豪门,有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老公。侯佩岑是堂姐的同学,罗大佑是她的好友。堂姐的一切,都是让她羡慕的。堂姐有魅力。堂姐既能干又务实,什么问题都难不住堂姐。有堂姐在,陈欣茹就心里很踏实。不光心里踏实,陈欣茹还看到了刘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