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 寺远 别情

岁月已是苍老,不知谁人还记得我;只是我的思念到如今。习常一人独语,怕自己忘了什么是爱;曾经的怀念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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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长 寺远 别情

天空无鸟迹,而我已飞过。
——泰戈尔

 
    那日我踏上山路,是在高原深秋的季节。
    路的那端,延伸向偏远山间的一方寺院;虽时常走过这蜿蜒的距离,也仅仅为之是个行人、游人、俗人、香客、平常人,不言虔诚而行。
    格外湛蓝的天,那一抹纯色,深到了极致,广到了无尽。似是巨大蓝色透明水杯,收入山川物物。
    刻意一人独行,因着别意总有离人绪;不想与人知,我的惆怅,我的心乱。
    山中寺院高企的红墙,清冷的隔离着我的好奇;多年忽忽而逝,自己的心上,依旧积压着从未走入般的陌生,仿如总在重复一个初来乍到。
    熟悉的,惟有刻在广场石碑上的几个字——塔尔寺。
    这是青藏高原上的黄教古寺,如同它几百年存在的历史,神秘而悠远。清风飒飒阵起,如是默默抚慰无以数计的众生,那一潮又一潮,虔诚而往的伏首叩拜。
    也有我,言说不清的来来去去。
 
    路,行过一里,便就少去了一程,只因着此后不常来;或许今生里,已难再走这弯弯曲曲的路。
    南迁日子在即,收拾行囊才觉出,那一堆陈年家什,已无带走的可能,概也无此必要。于是,统统变卖换了小钱,唯剩得几千册旧书、几件衣衫。
    四壁了空无物,心即为之空空;积年的熟悉,曾聚在同堂的亲情欢颜,一夕顿失。
    能带走的,便也会带走,许多断是不能随身而行的,除了舍弃,只有托心来藏。
    于是我想到了离意。便思忖着,将那过去的熟悉,有些人、有些地方,再作一次与心的相遇,那怕是无言般的。
    几日后,也就成行了,我走在去塔尔寺的山路上。
    独自在途,寂言无语,惟剩得身影相随。云淡淡风清清,正是感怀过往、体味曾经的好时境。
 
    一路的远山与村落,已尽在熟悉中;于是乎,眼目里便也投摄不出触心的风景。
    熟视了,是如无睹。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你最美的时刻?是席慕蓉笔下的诗境,也如是我有过的曾经。
    曾依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我与小玲,骑行过这山路;游玩并不是目的。
    那日在塔尔寺大殿今世佛前,各自都默默祈了愿,不约而同的祝福,除了予家人,唯所关心的,只是对方。
    那段时日,如是人生翡翠般的岁月,眩美令人醉,却短促。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可修得今生里擦肩而过的相逢一笑。爱欲痴情,皆是前缘夙债。
    牵挂百年,于万水千山中寻到一个人,相认相识;多年后,终还是彼此纠缠又彼此离分,尽路断肠,成之路人。
    人生聚散总无常,浮生如斯。
    往尘似梦,心收藏着记忆。从不想去细说,是因痛过;因为有痛,就当我从未去说过。
    只是,许多人用尽一生,或许仍是不能证明,自己曾用心酿出过一场虔诚的感情。
    再美再久的相遇,终会有别时;虽言初恋情感难再,有过一场倾心的相依,君已意足。
    前欢悦悦,后会悠悠,此怅无穷。那穿行我生命里的难舍,沉积的牵念,将用一生去溶解。
    李商隐道:深知身在情长在。或许那些年的那些事,伊人早已不记起,自己却还攫住放不下,“若知情字费参详,此生甘做菩提人”。前因后果的红尘盘点,终要释然,来归来处、去归去处,方不枉真情一遇,相忘于今生吧。
    “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天象晴和的傍晚,我疲惫的看到,那识风而动的树影后,一片灿然起伏的建筑群——塔尔古寺已现在眼前。
    携长路风尘,又一次的到来,是为着意将不再能来;那一刻,竟有难舍惜情涌起,泪自心落。
    夕阳余晖下,僧人们身着肩帔,呈半圆围坐在大殿院内,修着每日的晚课;庄重、浑厚的诵经,如常接迎那暮色四合黄昏的初临。
    这是万千众生向往的朝拜圣地,久远传承赋予它存在的灵魂,庄严而神秘;到了这里,你自会知了真正的虔诚,何谓之神圣。
    在藏地,只要有寺院,即会有人们的精神依轱;金碧辉煌的塔尔寺,正是藏地人心中的依牯。
    藏民族依着信仰维系生命的传沿,在荒漠的高原雪线上,坚韧的生息、繁衍,如是悲壮般的生存传奇。
    人,可以不尊信神明,但不能不敬畏自然;可以不崇奉宗教,却不能没有自己的信仰与灵魂安放。
    繁复世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善的普渡,道德的牵引。
    而当面对苦痛、历经磨难之时,必会感知精神力量的重要。
 
    青海一位诗人写道:塔尔寺,熄灭也是一道光。
    粗大栋梁支撑着大经堂金黄的屋企,香火袅绕不息,案几常年燃供的酥油灯、匍匐前行的朝圣者、转经筒上已磨得锃亮的黄铜花纹……
    景象之中,总含有一种痛楚之切感,无以言表;正如佛陀所说:“了知一切:如音乐、天籁和哭泣中的回音,而回音中却无旋律”。
    究竟多少万个等身长头,方才修得功德圆满;燃点多少酥油灯盏,可照亮自己的前世今生啊。
    多年间里,我起念于好奇,来来回回行走在这山路上,反反复复转动过经堂前每个嘛呢桶,一一拜过佛祖菩萨诸神,结缘多位仁波切,却仍在将别之时,深深体悟着,一个无法走近的神秘与巨大的陌生。
    在藏地,放眼看去,处处皆有阿底峡、莲花生、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宗咯巴上师、智者们的身影,生长着《格萨尔王》的传说,以及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佳话传奇;是他们创下了藏传佛教的博大基业。
    我真切的感知,即使在心里腾出所有的空间,也盛入不下青藏高原一滴水珠。
    浓浓藏地情结,已潜入在心灵的深处,终年不化,难融于水。
    塔尔寺与我,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相遇;在试图走近它的时光里,自己的人生也划过了十数年。
    于是,塔尔寺只能是自己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一段有情有爱生活经历里,所闪过的迷离背景。
    多年之后,我隔着琼州海峡,遥向西部,终是幡然有悟,那藏地高原与其说是一方远土,却更像是一个精神升华的寄托。
    马丽华说过,对于未来者,藏地是个令人神往的佛界净土;对于此在者,藏地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离去者,藏地就其实在的意义不说,更是一个让人怀想的地方……
    今生何其之幸,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虽也深深痛过。
 
    哦,迷迷茫茫的山,
    哦,遥遥远远的路,
    ……
     一首扎西达娃的诗,自心底飘起,又悄然荡得不知去向;那一刻的时间,仿佛感到许多的熟悉,已在渐渐成为过去。成为过去,意味着我是多么的不知所措和确实不知所措。
    经幡舞动,风从莲花山上吹起。
    一切眼目中的过去,必将随着我的远行,走入陌生;几欲敞心想自语点什么,刚开口,想说的话却已被风吹。
    我知道,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乘坐的中巴缓缓滑下山坡,我又再回头,渐离渐远模糊中的塔尔寺,古佛青灯,依然是宁静与庄严,肃穆与神秘。如同那一日,我的初次到来。
    别了,塔尔寺。
    曾经拜谒在大殿前,许多的愿望与请求,从来也没能言说得清;如同我此刻的离去,如同我从来没有请求过什么。泰戈尔诗言,天空无鸟迹,而我已飞过。
    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仓央嘉措)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日(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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