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

 

                                 (文革征文)学习班

    凡亲身经历者,都不会忘记文革。

        19687月。我回到天津。

   横扫一切”的红八月已过去两年,两派对峙演化 成的武斗也过去了一年,公检法被军管,社会秩序从躁乱逐渐平息下来。上街走走,只见几个小伙子在刷大字报,要求释放他们的头头,这是一个小工厂的一派组 织,自称造反派,我还记得一年前在和平路看到他们在游行队伍中,七八个人乘坐敞篷小货车,挥舞着大刀,彪劲十足,现在孤零零三、四个人一边贴大字报,一边 开着玩笑,显得沦落而无聊。

    真以为一夏天就要平静单调地过去了。

    这晚上天气闷热,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午夜方朦胧睡去。梦中听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啊”的一声醒来。窗外的声音仍呼喊我,说“你出来一下。”我翻 身起床梦游般走出去,院里有一伙小年青,女多男少。为首的说:你是某某吧?跟我们上派出所走一趟。我还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回答:走吧。他们语气和缓了 些,说:再穿点衣裳。我意识到,自己还是背心、裤衩、拖鞋。随返身进屋。哥哥已开了电灯,迷迷糊糊坐在床沿问: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叫我到派出所去。穿 好衣服,出来就随他们走。此时母亲还在睡梦中。我也没叫她。

     沿太平街往西不多远即是梁家嘴。这地方原是南运河旧道的一个转弯处,街巷杂乱。我小时侯在此迷过路,以后一直视做畏途,从不涉足。在夜色中跟随他们走进一个大院子,有一座楼,进入楼道,是我熟悉的教室格局,是新建的一所初中。那群小青年就是学校的红卫兵了。

    进了一间教室,只有两张办公桌,各坐一位民警,进行询问。

    我一回家就照例到派出所履行了临时户口申报。现在又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但多年的驯练让我习惯于只是老实回答询问。

    问题也是常规的,从哪儿来,属于哪个单位?来这儿干什么?家庭情况,政治面貌,本人历史,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民警态度严肃但不严厉。我身后那一桌的气氛全然不同,听见呵斥声:你别以为自己没事,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你家里的那些事我们也都知道!被询问者则在急切解释什么。

    接受询问后又被带进一间教室,这里有一些人聚集,大家搬挪课桌椅,胡乱休息下来,等待天明。

    天亮了。我们以为可以回家了。可进来一个带袖章小丫头,厉声吆喝道: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学习“最高指示”?众人不忿,七嘴八舌顶撞:我们没带语录本!那丫 头质问道:主席语录天天学,随身带。你们为什么不带来?众人越发没好气:深更半夜把我们叫来,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拿。那丫头一甩门走了。她也没带语录本。

    随后换了一位红卫兵,是有准备,带着语录本进来的。于是领着我们行礼如仪。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向**学习、致敬。然后带领大家朗读最高指示。我们都习惯这一套常规。早请示,晚汇报,唱颂歌,呼口号,已成为全国人民的新习俗。

    到前半晌,不但没有放回家的意思,反而陆续提进来我们的行李,说是家里人送来的。看来我们得在这教室里住下了。

    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安置下铺盖。心中未免感慨,教书十年,从未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停留在教室里。

    既来之则安之,那就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吧。

    我在教室的后方,左面是几扇窗子,玻璃七零八落,窗外有铁护栏,外面是紧贴着围墙的自行车棚。回头看教室右边通着楼道的前门已堵住只留后门出入,靠墙摆满课桌连成一片通铺,人们在上面安顿行李。

    黑板左侧有几个人聚在一起,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和我有较多共同点,果然听到有人招呼身边杨老师。我凑过去和他们拉话。那位杨老师和他的学生是北京工学院 的。另一位是清华毕业生,毕业留校,自称在校也是搞专案的。最年轻的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数学系学生。几个人都带着些忿忿情绪。不愿多说。

    通铺上两位老汉,一瘦一胖,瘦老汉年近七十,来自山东德州,衣着整洁,他的行李是外孙女直接送进来的,这女孩大概是本校学生,走后门来看望老爷还需要什么 用的。老爷则嘱咐他回去安慰妈妈说这里挺好,不用惦念。这一老一少的喁喁亲情着实让人羡慕。胖老汉是郊县人,来儿子家暂住,是个老农的模样,面带憨相年纪 略小些。另有两位工人大哥,三、四十岁,一黑一白。说来凑巧,那白脸大哥我在公厕见过一次。当时正有人和他寒暄,问:您现在在哪儿上班哪?答:在长治太行 锯条厂。问:那儿现在怎么样?答:动起枪炮了。对立面打进我们厂子,抓住男的狠揍,抓住女的都欺负了。我在一旁听见是山西回来的,不免留意看了一眼。今日 在此重遇却不好叙旧。通铺上还有一长发青年,坐立不安。自称是65年去新疆支边的,一闲下来就想给大家表演新疆舞,众人却各怀心思,无人凑趣,让他倍显尴尬。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个牛鬼蛇神,满屋子的革命群众。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第二天红卫兵面对众人的质问也压不住了。终于迎来“领导”亲自出面训话。

    一位军人进来了。众人肃然。那军人年纪虽轻,却充满自信,居高临下的眼光扫视全屋,咳嗽两声,开口道:听说你们在这里有些情绪,我正告大家,把你们召集到这儿办学习班我们是有依据的,宪法还没有废除嘛!

    这句话印象极深。我从来也没听见整人时会提起宪法,特别是在政治运动中,尤其是在文革中。文革结束后,见过一些报导,曾有一位大人物在遭到批斗时说过类似的话来保护自己,结果如何呢!不用说了。

    军人继续训话:大家要警惕了,你们中确实有人有严重的问题,大家要擦亮眼睛,不放过坏人,有问题的人要彻底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心突然紧缩了。

    接着是学习两报一刊社论。宣布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将在我们中间开展。

    我们不知道,文革中的这一转折已酝酿半年。 196812日,最高指示:开展全国全面的阶级斗争,重点是北京、上海、天津、东北。130日, 伟大领袖在一份关于阶级斗争情况的报告上写了个批示:“党、政、军、民、学、工厂、农村、商业内部,都混入了少数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变节分子。此次运 动中这些人大部自己跳出来,是大好事。应由革命群众认真查明,彻底批判,然后分别轻重,酌情处理。”这是文革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要从运动群众转化为有 组织有领导地清理群众了。不久,中央警卫部队和工作人员被派到北京新华印刷厂、针织总厂等几家工厂,实行军事管制,开展所谓“对敌斗争”。新华印刷厂军管 会进厂不到两个月,就揪出了10个“反革命分子”。总结出了“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对那些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斗争的另一个主要对象就是所谓“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19685月,姚文元将新华印刷厂军管会的文章送毛泽东批阅时,用了“清理阶级队伍”这个名词。毛泽东批示:“建议此件批发全国。……在我看过的同类材料中,此件是写得最好的。”从此,全国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拉开了序幕。

    我们适逢其时,做了大规模开展运动的一次小样试验品。

    空气凝重,只是想:“坏人”是谁?

    首先想自己,虽然背负来自父亲的“原罪”,二十年来,一直被划在落后圈里,但毕竟未被逐出群众的队伍之外。文革这两年,我教书的学校没给我贴出一张大字 报,更没有受过批斗之苦。再看天津褴褛的家,母亲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哥哥在小工厂做临时工,他虽交游广,爱好多,但头脑清醒,行事恰当。和同厂的老工 人,派出所的片警都有着深厚的交谊(三十年后,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又见到这些老友)。正因为这些人的保护,无论是文革开始时的抄家风,两派武斗时对立面的攻 击,都没有对我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尽管如此,多年的政治运动经历让我知道,斗争残酷,危机四伏,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不当举止和言论都可能造成灭顶之 灾。

    想想周围的人,并不了解。名牌大学的校牌不是护身符,学校是折腾最厉害的地方。有道是:“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这就是说,他们也该挨整了。再看 工人,文革中大规模武斗的主力,象山西的杨成效那样,毫无疑问是清队的对象。支边青年在社会上游荡是不安定因素。老人们来自旧社会,都有说不清的历史。用 怀疑的目光去看,每个人都是一个谜。

我们彼此陌生,眼前没有发生什么需要侦破的罪案,看不到任何犯罪线索。一切都只能依靠组织,依靠领导——那位军人来揭破谜底。

    第三天开会,军人主持,依次指名交代本人情况。大都浮皮潦草一带而过。那支边青年成了重点。

    军人严肃指出要他交代“摔领袖像章”的问题。

    那青年忙解释,自己不是有意的。半夜红卫兵上门要带走他,他想不通,情绪激动。摘下像章放时,略为慌乱了些……

    为什么要摘像章?在新疆,每遇武斗,抓了人先强夺下像章,再动手修理。这是为了防止抢像章的习惯性动作。

    想起来了,这就是头一晚民警训斥的那位。难道他本人和家庭还真有什么上纲的问题?

    说来说去就是个像章,放得慌张,顶多是无心的小小不敬。说成有意的“摔”就能上升为“恶毒攻击”的政治罪行?

    众人也看出领导的本意是修理这位的态度,借以警示全体。于是集中帮助他端正态度,不再纠缠是“放” 还是“摔”。那青年也很配合,一再检讨,表示悔意。

    第四天,敌我斗争的一幕即将揭开,两位老汉一早就被叫走。斗争对象确定了。余下的都是革命群众,两位工人当然是主力。大家同仇敌忾,在军人的指挥下,在工 人老大哥的带领下,决心打好对敌斗争的这一仗。在军人的督导下,一致议定,开始由两位老大哥负责押进批斗对象,杨老师领头呼口号。第一个是瘦老汉,两位大 哥扭着胳膊揪着白发连推带拉地捉将进来,迎面就是齐声怒吼:“彻底交代,争取宽大,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那山东老汉哆嗦着开始 交代:“我有罪,旧社会我养着一条木船,在运河里跑运输,自己把舵,还雇着几个帮工,三反五反批斗我,船也交公了。我想不开,上吊没死成……”。天津是五 河下梢,运河是重要的货运通道。直到六十年代初,还能在河边看到这种长达数丈的木船,运河并不深,船工们用竹篙撑船行进,船后端专设一舵工把舵。这瘦老汉 既是船主,又亲自把舵,无怪乎有一副硬朗身板,吃得住这一番折腾。想到这里竟生出些许同情之心。只听得黑脸大哥一声断喝:“斗你不冤!旧社会,车船店脚 牙,没一个好东西!”这工人老大哥真比念书人强,念书人除了喊口号,就会捕风捉影,无限上纲,那象工人老大哥社会经验丰富,能活学活用,切中要害。可仔细 推敲起来,车——车夫、船——行船的、店——开店的、脚——脚行(搬运的)、牙——牙行(中介)没一个好人,这是谁说的话?是和他们打交道最多的商旅者的 话,是经不起阶级分析的。当时顾不得多想,只是随同众人七嘴八舌地呵斥,似乎要把入住以来的一切怨气都尽情发泄。那支边青年更跳到前面,抡起拳头就要捶 下,多亏军人及时制止住。

   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瘦老汉被勒令滚下去写交代材料。接着进行第二回阶级斗争。

    这胖老汉,看着满脸憨像,真应了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敌伪时期在乡政府当过厨子,土改时斗地主分了地,又全家进城当上工人,可算得上代代红。只是他不争 气,好喝酒耍酒疯。十年前,因为儿子结婚花费多了些,他就喝上酒,在家门口大骂。扰得四邻不安。惊动了派出所民警也来劝阻,民警好心好意地说:你还是个党 员,要考虑影响。他却借上酒胆,满口胡言:“什么党?我是狐群狗党!……”(军人插话:还说了一些话哩,都已记录在案,咱也不宣布了。)处分下来,双开, 劳教,回乡管制。对这种极其敏感的言论,众人反倒不好入嘴。只有黑脸老大哥板上敲钉一句话:“酒醉吐真言!”醉话犯忌可以据以定罪!那么说梦话呢,“梦是 心头想!”为保证不犯错误,不但要管住个人的嘴,也要锁住自己的心,不可以“胡思乱想”!

    第五天,总结大会,学习班对敌斗争取得伟大胜利,今后,全国各地即将铺开清队运动,要求大家立即离津返回原单位,准备投入本单位的阶级斗争。成员各自表态,从学习班结业后,立即动身返回单位,并把学习收获带回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第六天,卷铺盖回家,伙食费、粮票早由各家交付,住宿费免收。走出校门口时,把门的红卫兵客气地打招呼:“回呀!”(我们走了,他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可思议的是我竟说了声“谢谢啊!”发自内心的。

 

    和以后正儿八经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相比,我参加的这期学习班就太小儿科了,犹如一场儿戏。说穿了,不过是借清队之名,行驱逐临时户口离津之实。至于小题大做,硬要扮演成阶级斗争的闹剧,也是那时的主流风尚。以革命的名义践踏公民的人格尊严。我们被践踏,我们践踏别人的同时,也在践踏自己。时隔多年,我所以要重新揭开这块伤疤,是籍以检验个人是否找回了羞耻之心,如果说,在高压下,包羞忍耻是可以接受的一种策略选择,那么,明耻则是恢复做人尊严的保证。

高芸香 发表评论于
二进宫?还是别见的好!
零不是数 发表评论于
天津人临别时不应说"回呀!",而是说"回见!",尤其是红桥一带的人.楼主再回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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