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鸟儿

树上的鸟儿难成对

高芸香

看了这个标题,中国大陆的老年人很容易联想到五八年的“除四害”。以为是写当年那敲锣打鼓追杀麻雀,闹得天上的鸟儿疲于奔命,无暇成双配对。其实不然,我这里要讲的还是地上的人,文革中难以婚配的青年男女。

不少同龄人看了我上一篇文章后颇为愤懑。他们说:“瞧瞧你这奴性十足,一开口就是颂歌和赞美诗。人家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你侥幸跳出火坑,漂入苦海就感恩戴德了?什么媒星!简直是霉星、灾星!”想想也是,当婚姻中的政治饱和到再不能添加任何人性温情时,那老人家所成就的婚姻少而又少,而摧毁的却难以计数。

我在上文中提到的告诫我要找同一阶层的对象的女友最后选择了离婚。那年,孩子才三岁,正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她说刚离开女儿的那一年,想得快要发疯,睡梦里都是孩子稚嫩甜甜的叫妈妈的声音。尽管她整日九曲回肠以泪洗面,最终还是横了心不再去揪扯孩子。一来再不愿听前夫那有辱人格的话,二来为女儿将来的升学、就业和找对象考虑,割舍了骨肉情省得闺女再背负妈妈家庭出身的黑锅。

这桩婚姻的悲剧并未就此终结。后面的发展才更引人深思。我这女友从小失去双亲,离婚后她不想再回去惊扰已是风烛残年的祖父母,就投亲靠友想找一份儿工作养活自己。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哪有一份儿稳定的工作给这家庭出身还有问题的狗崽女预备着呢?于是她便当代教(替坐月子的女教师顶班儿),做保姆和清洁工等,这里一月那里两月地干临时工。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对她打击很大。再婚很困难,犹如惊弓之鸟,再相对象时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挑剔。

一熬二十多年,等她发送了祖父母后便彻底孓然一身。这时,有人便撮合他与前夫破镜重圆。他的前夫又经历了两房妻室,也都不欢而散。二十多年的人世沧桑,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实在是一剂化解冤仇的良药。这女友把昔日的恩怨翻腾过来翻腾过去,竟然归纳出前夫的种种好处来,比如:她生了闺女后,他没有嫌女道男,还端饭递水服侍床前床后;她回娘家探望祖父母,他也推了自行车一直送她到村口……。她想起夫妻间争吵最厉害的一次是前夫的一位同事开玩笑唤了她的小名儿“玉儿”,她不经意答应了一声。前夫就大动肝火,说那同事嬉皮笑脸,有资产阶级低级趣味,她不该臭气相投欣然迎合云云。她当时确实非常生气,因为每逢男性进了他们家,她都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她不理人家,前夫怪她不懂礼貌;她笑脸相迎,前夫又说她轻浮不庄重。因此她就挺身反击道:“什么都上纲上线!嫁了你这贫农子弟,在你眼皮底下不知该怎么举手动脚……”没想到他随手揪了衣服就抽打她,她一气之下决意离婚。如今想来那时少不更事,其实他那是在乎她爱她的缘故。他只是一脑门子“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名词术语,不会表达爱意罢了。再说,如今已改革开放了,再没有家庭出身的压力,还计较过去的冤仇干什么呢?此外,促使他愿意复合的首要原因还是她不能忘怀的女儿。听说孩子已考上大学,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蓉花了。大学毕业后将要结婚成家,到时候象自己一样没个圆圆满满的娘家做后盾,也遭婆家小瞧呢。

撮合者将她的意思向那男的一透露,那男方亦念她二十多年未事二夫,心中还有前夫和女儿,表示愿意接纳她。

可是,眼看就要喝复婚喜酒了,那前夫竟然又提出一个刁钻苛刻的条件:婚宴上他要邀请他所有的家族成员、旧日的同事、故交,以及离婚时为女方做过主的女方亲朋好友。女方要当众向丈夫女儿悔过谢罪,说明当初离婚是自己的错。也就是原来在多大范围内给他造成不良影响,现今就得在多大范围内给他平反昭雪。

更可悲的是她的女儿也这样坚持:女儿说:在她嗷嗷待哺的时候,做妈妈的抛弃了她。二十多年来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没吃过生身母亲手做的饭,没穿过母亲缝的衣,凭什么一下子就叫她接受这个妈妈呢?

看看前夫的“一贯正确”已深入骨髓,女儿也这般冥顽偏执,我的女友绝望到极点,再不提“复婚”二字。

这一家骨肉亲情的团聚就象秋风扫了落叶,东飘西散。那父亲人性中缺失了宽容、体谅和谦和倒也可以理解,遗憾的是在下一代身上这些具有普世价值的品德都不能回归,那社会和谐的构建又从何谈起呢?

阶级斗争的无情棒,摧打鸳鸯两离分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的同乡刘耀华和邻村的赵小苗恋爱多年,两人都是上中农家庭出身,门第不分高低。两人的政治抱负又很统一,男的入团后递交了入党申请,女的入团后也当了团支部委员。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订婚领证时发生了意外。我村召开批斗现场会,邀请邻村的革命骨干增援。赵小苗随一群积极分子来到批判会场,发现未婚夫刘耀华也同地富反坏一起被押解出来,脖子上还挂了“反革命小集团头目”的木牌。赵小苗双眼发黑惊出一身冷汗。开罢会才弄明白,村里的派性斗争升了级。刘耀华是极有主见的青年,他看不惯村革委会主要干部任人唯亲嫉贤妒能的做法,就伙同在野派几个青年提了意见。一夜之间,当权派就给他罗列几十条罪状,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头目。赵小苗以前就听刘耀华谈过自己的看法,她知道未婚夫是冤屈的,在与刘耀华划清界限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她和县城工作的姐姐、省城就职的长兄商量,他们异口同声劝她分手,说人生苦短,不能感情用事;刘耀华若不能平反,将来会连累下一辈人。赵小苗虽百般不忍,最终还是与刘分道扬镳。

当年,在闺女们择偶上耸立着“一军二干三工人”的标尺,排在首位的军人面对提干晋级时严酷的政治审查,无奈抛弃女友的更为普遍。

我初中时的同届同学郑星暗恋着我的同桌新艾,一直不敢开口。他自知资质不配。六年之后,他参了军并且加入中共党组织、有了提干的可能,就腰粗气壮起来,辗转通过我的同乡祁君向我探听新艾的联系途径。

在我们那届同学中,人人都知道新艾与我关系之铁。说来也是缘分。从新生一入学,我俩就坐同桌。在第一学年的文化课考核中,我俩又开了姊妹花,在全年级二百多人中排了并列第二名。这对我俩鼓励很大。两人性格中又都有心高气傲的特点,既相互不服输,又互相敬重。我很佩服新艾的成熟和干练。当我对政治追求还懵懵怔怔时,新艾就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她既喜欢我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又告诫我别因此吃亏。她提醒我入团后将来升学会优先录取,还介绍我也入了团。初中三年我俩出双入对,亲密无间,很招人眼目。

六三年初中毕业时,我俩在填报升学志愿时发生分歧,她听从省城工作的兄嫂建议报考了中专,我却执意要上大学而报考了重点高中。结果,住中专的毕业后都分配了工作,住高中的却因赶上文革统统回了农村。在人生关键时的抉择也可以看出新艾高我一筹。新艾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领到工资还给我寄了糖果等礼品。当时,我却因回村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批斗、家中遭劫抄的场面,心灰意冷,未给她回信。如今祁君要我在郑星与新艾之间做红娘,我极其慎重。

按照当时的婚配标准,我把郑星和新艾放到天平上衡量半天,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郑星的才智虽不及新艾,但他脾性诚实憨厚,暗恋新艾六、七年不改初衷;家庭出身好,如今又入了党有了提拔的可能,这对生性要强的新艾也许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我给新艾去了信,介绍了郑星的情况,让她自己定夺。同时,我也将新艾的通讯地址给了祁君,让祁告知郑星。

不久,祁就告诉我郑星首先去了信,两人已有书信往来;再不久,祁又告诉我双方已鸿雁长飞、往来甚密了。半年之后,又听说一对情侣已鹊桥相会,谈婚论嫁了。祁君还说郑星非常感动,成婚后必要登门拜谢我这红娘云云。

他们的神速颇让我吃惊。按新艾的成熟和老练,不应该这么急促呀。可转念又想:当全国上下“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时,谁又能抗住这种政治的鼓动和军官夫人的美妙前景的诱惑呢?

然而,尚未等到他们拜谢红娘,却突然听到郑星抛弃新艾的消息。原来在郑星的提拔审查中,贫农出身的未婚妻新艾家出现了新动向。她的祖父被查出属于破产地主。部队首长要郑星表态:才女与革命前途二者之中只能选择一个。郑星最终放弃了新艾。

很难想象从小学到工作都一帆风顺的新艾怎能面对这样的结局!

我深恨自己的徒劳,觉得无颜面对新艾。将近四十多年光景,我们再没有任何联系。

后来在县城遇到了祁君。说起当年的事,他说郑君直至今天都不能忘却那段恋情。当他的现任妻子蛮不讲理时,当孩子考不上学校时,他都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祁君说当年造成的婚姻悲剧,被抛弃者只是痛苦一时,而抛弃恋人者却要背负一生的良心债。

我说岂止只痛苦一时,我们都熟识的同学绿萍,被参军后的恋人抛弃后,至今都神神经经。别奢望成家,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够了,再无需列出更多的悲剧事例。

我这里无意谴责哪一个当事人的冷酷无情。当十亿中国人无一不是当政者政治博弈中的棋子儿时,个人岂有真正意义上的行动自由、情感的自由和选择的自由……

这篇拙文既与上一篇为姊妹篇,那就还以上一篇结尾时的调韵来作结束吧。

高楼万丈平地起,

织女一心盼鹊桥会,

勤劳牛郎成新富农,勤劳牛郎成新富农,

树上的鸟儿难配对,难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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