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猎火 第一章 灞桥风雪 3

"雷先生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手中兵器更是举世无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今天真是开眼了,哈哈哈哈。。。。"一直坐着的中年汉子长身而起,笑声声震屋瓦,一阵尘土簌簌落下。身边两名侍卫长剑当胸,亦步亦趋随侍在两侧。雷先生看他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地又惊又怒,高声叫道:"谁也别动,否则我一剑刺死他!"

 

  "哦,是吗。"中年人停下朝前的脚步。站在离雷先生五步开外,一对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看着他,让他脊梁骨生出层层寒意。他行走江湖几十年,杀人无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虚过。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中年人一袭灰色棉袍,方脸浓眉,身形挺拔瘦削,比起魁梧的张骞还高出半个头来。"雷被,你不会刺死他。"中年汉子徐徐说道,"兵者,以存亡继续,平天下乱,除万民害也。这是你写的策论。不仅是敝等粗陋之人,连当今天子也甚为叹服。在下有一事不太明白,你乃胸怀天下的大侠,名震朝堂的淮南八公之一,何以跟这个阉狗奴才混在一起?"

 

  这番话在雷被听来,如雷霆撞击,震得他一阵眩晕。的确如中年汉子所说,他是淮南王幕前重客,以剑术兵略名震四海的大侠。对方刚才所说,就是他所著兵略训开篇之语。他一生桀骜,为国家朝廷立下功名乃是平生所愿。此行跟董豹在一起,是奉了淮南王的密令,前往长安拜会馆陶长公主递交书信。不想在此店里生出这一番变故。他恍惚中又听到中年人的声音飘在空中:"雷被,以你的盖世武功,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加起来也未必能赢了你。但是你刚才手下留情,留了他们的性命,足见你跟这奴才的分别。雷先生,大丈夫当勇于公战沙场,耻于私斗族内。你不该为虎作伥,给这阉人当爪牙,没得污了你这一世英名,还有,"中年汉子转过身去走近董豹,一把提起他瑟瑟发抖的身躯悬在空中,"也对不起你手中的鱼肠剑。"

 

  雷被已是汗如雨下,他看着中年人将董豹提在空中,宛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脚下已经半步移动不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阁下,你......你是......"

 

  中年汉子并不答话,右手在腰间一挥,带出一道电光般的利剑,手起剑落,迅即还剑入鞘。店内众人还没看清楚,董豹身边一名护卫手中的长剑已被斩为三节,钢刃落地叮当之声清脆无比,护卫当即白眼一翻瘫倒在地。其他护卫纷纷逃开十尺开外,惊魂未定站着回望,随时准备逃跑。中年汉子右手从怀里掏出一颗封印重重按在董豹额头,左臂一挥,将董豹像块破布一样扔到了雷被面前,雷被一眼看到董豹额上鲜红的一方印记,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车騎将军,湛卢剑......你是卫青......卫大人......"

 

  "不错,我是卫青。"中年人眼中映着通红的灯火,像是要燃烧一般,"欧冶子传世三剑,皇上所御用乃是赤霄,蒙皇上厚爱,御赐鱼肠给了你家主公,你家主公又赐给了你。敝人不才,却也未见弃于皇上,将湛卢赐予微臣以备边患。雷被,你可愿与我共赴沙场,雪高祖白登之耻?"

 

  雷被缓缓抬起头看着卫青,卫青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透出的全是威严和期许。雷被心下一时百感交集,他确实早有为庙堂社稷立不世之功的心思,无奈在淮南王幕前行走多年,长安作为三公九卿运圈之地来的很少。卫青近年来北击匈奴直捣龙庭,屡战屡捷为世人所知,他早已生了仰慕之心,跟人饮酒时放言恨不得能插翅飞到卫青身边报效汉室。今天却在这样一个地方遇到卫青,而且一见之下立刻被卫青气势人品所深深折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嘶哑着声音回复道:雷某人从今愿供大人驱策,百死而无一憾!

 

这边纷乱一旦平息,店里众人都渐渐散去回房歇息,只留卫青张骞一行在堂内。卫青开始命随行侍从将董豹一行登记造册,详述此行人等如何扰民兴乱,儹越不轨。雷被如实交代了淮南王与馆陶长公主通信之事,卫青思索之下觉得也无可指摘,毕竟淮南王还是当今天子的皇叔,馆陶长公主又是天子的姑姑,互通家事有无乃是常情。于是便让雷被自行其是,独自前往馆陶长公主家复命。只是每每念及馆陶长公主,卫青心下不免一阵阵刺痛。当今皇帝宠幸卫青三姐卫子夫,已经立为皇后,前年又给皇帝诞下一个麟儿,当朝后宫中自然是贵重无比。而馆陶长公主爱女陈阿娇却在几年前因见妒卫皇后引起巫毒之祸,被废长门宫。自从三姐入宫见宠于皇帝后,因为宫闱纷争、妇人妒火,自己十二年前被馆陶长公主派人抓去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结拜兄弟公孙敖舍命相救,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可是馆陶长公主毕竟是皇家血脉,跟自己外戚的身份相比自是高高在上,这一层利害卫青是清清楚楚。这次董豹事情一出,不知道还要闹出多少风波来!但是自己作为朝廷官员,无论如何不能任由长公主家奴行凶作恶,荼毒百姓而无所顾忌。自己今天行事自然是占了义理,只是如何写明奏章,让皇帝能有所公断还需一番周折。想到这里,他对随行的三人说道:去病、苏建、黄义,你们过来。

 

一直跟着卫青的少年是他的外甥霍去病,此时已经包扎停当,二掌柜找出了金创药,贞儿已经苏醒过来,和狗儿一起帮他左臂缠了厚厚的一层棉纱。另外两人一老一少,分别是卫青帐前校尉苏建和黄义。苏建黄义二人随卫青征战数年,都是跟着他直捣龙城、收复朔方的浴血同袍,难得的是此二人多有文采,但凡军中文书奏章之类都由他二人经营。卫青大致把给皇帝上奏的意思说了一下,即刻开始让二人书写奏章。他起身跟霍去病在店里巡视一周,看到大掌柜和涂三已经带人收拾停当,心下甚觉宽慰,张骞一行三人和二掌柜坐在琴台边低声交谈,见他和霍去病走了过来,张骞和二掌柜一起起身准备行礼,被卫青一手一个按在座上,他和霍去病坐定,仔细端详张骞片刻,开口说道:张大人,难为你这十二年了!皇上果然没有看错,臣下们都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只有皇上对臣下们说,张骞一定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到长安来见朕,带着西域的盟书和宝物......卫青话音未落,张骞已经忍不住胸腹间这十几年所积累的苦劳委屈,眼泪决眶而出,虽然强忍着不致过于失态,却已是口不能言。

 

座中诸人莫不动容,月娘也已经泪湿双眼,她轻轻握住张骞的手,柔声安慰道:相公,见了卫大人,要好好说话,卫大人在我们那里,也是大英雄!此时她已经去了头巾,一头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肌肤胜雪,清丽脱俗,一双眼眸柔情万种地看着张骞,片刻也不能离开。卫青见月娘对张骞情深至此,又是胡人,张骞历尽千辛万苦尚且保持汉节不失,更是力排险阻回到长安,绝无叛国可能。卫青一时心里纷乱如麻,这当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在皇帝御前解释清楚?只能等张骞自己说明白了,但凡无违汉室大节,自己一定力助张骞开脱。当下卫青不再说话,等着张骞平复情绪。

 

桌上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油灯灯芯爆燃的劈啪声和窗外风声呼啸。张骞渐渐收摄心神,可这此行几万里,途经十余国,艰难险阻不可胜数繁杂万千,从哪里开始讲起才是?正踌躇间,却听到身边的二掌柜轻声问道:张大人,尊夫人可是娘家名为萨兰图雅,军臣单于与乌兰阏氏之女?他说的是匈奴话,语调极轻,但是座中诸人都浑身一惊。张骞是惊出一身冷汗,甘父和月娘是又惊又喜又怕,卫青和霍去病心里疑云顿起,不知这二掌柜是什么来历,竟然敢在大汉车骑将军面前以异族语言暗通款曲?

 

张骞不愿以匈奴语回复,他早闻卫青大名,知道他是英武忠直的朝廷栋梁,正待开口解释,二掌柜又以匈奴语轻声说道:张大人,图雅居次,请不要多虑。如果小人没有认错,十年前当和张大人和图雅居次在漠北王庭见过几面,那时张大人被军臣单于羁留,整日里持汉节牧羊,图雅居次那时还未出嫁,我只是一介末流客商,当时乌兰阏氏和图雅居次的丝缎锦绸,就是小人从中原给供过去的。小人多此一问,是想帮张大人而已,大人忠于汉室,心昭日月,小人虽位列贱籍,却也不敢不站出来为大人申辩。

 

萨兰图雅凝视二掌柜良久,突然喜极而泣大声用汉语说道:……你是范先生!二掌柜眼里热泪已经流了出来,大声用汉语回复道:公主殿下,小人正是范衡!公主越来越漂亮了,小人......叩谢公主对小女救命之恩!他松开萨兰图雅的手,双拐一甩坐在地上,恭恭敬敬对萨兰图雅行了一礼。

 

萨兰图雅高兴的泪水与欢笑交织飞溅,也不避讳男女礼防,一把把范衡从地上拽起,指着自己的衣服对张骞说,相公,我们成亲时,那些漂亮衣服都是范先生准备的!

 

张骞也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一汉人客商经常去漠北贸易,军臣单于对他甚为重视,但是自己当时是拘押之身,匈奴不让他接近任何汉人,本来想打探消息也未能成功。今日竟然在这小店奇遇,不由地十分激动。卫青和霍去病大致明白了一二分,范衡转身对着卫青又欲拜倒,被卫青大手一把拉住,笑道:范先生行礼大不易,不用客气,但这当中曲折原委,还有劳先生解释一下。范衡看了看张骞,张骞对他用力点了点头,他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灯火缓缓开了口:既然蒙卫大人和张大人不弃,小人就把知道的事情一一禀报,或许能帮两位大人解开些许心中疑惑。

 

小人姓范,贱名一个衡字。南阳郡人氏。自先祖到父辈世代经商。南阳乃秦楚门户,汉水白水流经此地,自古就是中原到南夷的通衢。如今天下产丝、罗、绮、锦的地方,以蜀地、长沙、淮南、吴越最盛,作坊很多,手艺各有特色,长沙的湘绣可谓冠绝天下,而蜀地的织锦则又是第一了,高祖龙兴以来,天下稍定,做丝绸生意的很多,南下百越,北到匈奴,丝绸商可谓遍及天下。小人祖上世居南阳,当地并不以丝绸为盛,小人家里做的却是染丝的生意。以前丝绸染红多用朱砂,色泽艳丽有余,持久不足,颜色又单一,祖上便试用茜草染红,果然有奇效,后来又用黄栀、蓝草这三种原色套染,便能生成无数颜色,当今天下的丝,经小人手染的不在少数。

 

卫青和张衡对望一眼,觉得经商者无所不用其极,凡是有利之处都有商人的影子。卫青问范衡:范先生,那染丝之利和制丝相比又如何呢?府上种了多少茜草?

 

范衡答道:卫大人,先生实不敢当,请大人直呼小人姓名。实不相瞒,如今素丝一经染色,成色好的,可获数倍之利。小人家中之前种了几千亩茜草,加上黄栀和蓝草,有一万亩上下。

 

卫青听到他说染丝获利能达几倍,心里吃了一惊,再听到他家种的染料居然有上万亩,不禁心下焦虑,继续问道:这些染料一共种了多久?现在还有人耕种吗?范衡答道:回卫大人,从高祖年间到现在,大约六十年了。小人是南阳范氏不肖子孙,家里产业在小人手里已经败了个干干净净,已经无脸回乡面对列祖列宗了。

 

卫青心里一疼,这上万亩颜料要是换成粮食,何止几万石,高祖和吕后年间几次大灾,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这些粮食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他听范衡提及南阳范氏,不由得问道:昔年越国大夫、上将军范蠡,可是你家先祖?

 

范衡听卫青提起范蠡名号,立刻附身拜倒,回复道:小人不才,流落至此,污了......先祖英名......俯身长久,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众人一听范衡居然是范蠡之后,一时都不敢相信。范氏名满天下,是赫赫有名的南阳望族,怎么后世子孙流落到这个境地?大家一时屏息凝神,听范衡继续讲述。

 

小人在孝文皇帝年间开始从先父手里逐渐接过生意,奔波四海之内,从巴蜀、长沙、吴越等地收过来素丝,送到南阳印染,再卖到长安、洛阳、睢阳、成都等通都大邑,一般都获利五倍以上。后来又开辟了到匈奴龙城的商路,获利更多。小人应该是在建元五年前后,在漠北王庭见到的图雅公主。那时公主不过十来岁年纪。小人也远远地在山上看到过张大人持节放羊,匈奴军臣单于和左右贤王对张大人都佩服得很。图雅公主是单于掌上明珠,当时为了让张大人留在匈奴王庭,便将公主许配给了张大人。那年草原上最大的盛事就是张大人和公主成亲,左右贤王和贵族公卿送给张大人和图雅公主牛羊上百万头,黄金千斤。卫大人,张大人要是贪恋钱财美色,也不会在婚后还跟甘父逃离匈奴王庭继续出使西域了,张大人对汉室的忠心,我等小民都清清楚楚,卫大人自然更加心里有数。图雅公主第二年生下了公子,小人最后一次见到图雅公主是在建元六年,那是最后一次跟匈奴通商。张大人这次跟公主一起来长安,不知公子是否安好?卫大人,小人要说的就这么多,张大人忠心为国,日月可鉴,小人不敢不为张大人作证。

 

范衡这一番话触动了张骞和萨兰图雅的无数伤心之事。张骞婚后八年逃离,留下图雅孤儿寡母在漠北遭受族人慢待欺侮,又在三年后再次被匈奴俘虏,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妻儿,这次趁卫青攻陷河套朔方之地,匈奴为战事应接不暇逃了出来,几度出生入死。张骞轻轻握住图雅的手,图雅看着他眼圈一红,没等张骞开口便说道:相公,我不后悔,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把托赫接来,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张骞用力握紧图雅的手点了点头。

 

卫青对张骞的事情已经了然于胸,他心下对张骞十分钦佩。在皇帝面前如何应对心里也有了计较。但是这一会儿工夫下来,他对范衡倒是产生了十分好奇。正待开口询问店内今天发生的事情,萨兰图雅急急问道:范先生,你的腿怎么了?你的生意为什么不做了?

 

回禀公主,小人的家业已经被小人挥霍殆尽,这双腿,他自嘲般的一笑,却是拜国舅田丞相家奴所赐。

 

田丞相自然是皇帝的嫡亲舅舅武安侯田蚡了,自从多年前田蚡与窦婴灌夫交恶后,朝堂上下就没有安宁过,终于在六年前两败俱伤,窦婴灌夫被以弃市罪论处,后几个月田蚡暴病而亡。长安里巷纷纷传说田蚡被窦婴灌夫冤魂索命,传的是神乎其神。卫青素来对田蚡没有好感,没想到范衡居然也跟田蚡有过过节。他没有插话,等着范衡娓娓道来。

 

小人自孝文皇帝三年开始经商,那时不过十五岁。先父对小人颇为信任,将吴、楚、蜀三地的生意都给小人打理。八年间便富至亿万家财,先父甚为嘉许,渐渐将家里生意全部交给小人打理。孝文皇帝到孝景皇帝年间跟匈奴屡次和亲,汉天子当了匈奴单于的丈人,边境大多相安无事,关市互通渐渐多了起来。小人那时年少气盛,不顾先父反对,执意开辟了从南阳到洛阳,再北上晋阳、代郡的商路,运过去大量印染过的丝绸,从匈奴手中换回来大批的牛马和黄金,当时家产之富,恐怕只有孝文皇帝赐铜山铸钱的邓通才能相比。先父在世一直嘱咐小人行事小心,万万不可炫富张扬,因此世上虽然知道范氏是富商大贾,却怎么也想不到小人家财超过十万斤黄金,开了十三座染坊,商号遍布海内郡国。

 

卫青和张骞听他说家财超过十万斤黄金,不禁大吃一惊。当前天子少府掌天下山海鱼泽工商,也不一定有这么多财产。自高祖以来屡次下诏抑商重农,商人还是如此发达。

 

孝景皇帝元年,先父去世,先母早已因生我难产而去,先父之后一直没有续弦。我是家中独子,家严一旦不在,小人就少了管教,开始长居京城,跟长安城里的公子哥儿们整日厮混,蹴鞠斗狗赛马什么都玩,又成了北闾倡楼的座上客。小人因为从商落入贱籍,跟倡优罪人属于一类,心里十分不平,一直想结交权贵,找个时机捐个一官半职列入齐民。终于在孝景皇帝十年,由于斗鸡认识了武安侯田蚡的公子田恬。当时为了结田恬欢心,小人花费了无数心思和钱财,终于能跟他一起驱车骑马并游在长安城内外,如是过了好几年,家里的生意也渐渐耽搁虚耗,可是小人一门心思攀附权贵,无心再去经营了。

 

后来当今天子即位,武安侯坐实了丞相的位子,田恬也答应小人在田丞相面前给小人进言,走郡国举孝廉的路子,举荐小人为南阳郡的孝廉。但是郡县民籍都有记录,商人乐籍罪人倡优等不在举孝廉之列,因此田恬给小人出了主意,出黄金万斤,可捐得天子身边光禄勋属下侍郎的缺。小人那时虽然觉得出价太高,但是能近侍天子,一想之下便痛快答应。黄金是小人用十辆马车一次运往田丞相府的,丞相和田公子都没有露面,只是由丞相府掌事田无疆出面匆匆查收,就让小人回去等消息。

 

小人当时心里十分欢喜,跟田恬仍旧游乐如故。如此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音讯,小人忍不住问田恬情势如何,田恬先是支支吾吾,后又说郎中是天子近臣,没有两万斤黄金恐怕不能如愿,让小人再去筹措一万两。小人那时心里虽疑有诈,但是已经上了田丞相的船,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卫青和张骞素来知道田蚡为人,其卖官鬻爵当年确实无以复加,连两千石的九卿禄位都被他塞了个遍,天子因此大为光火,在朝堂之上直加斥责后田蚡才逐渐收敛。张骞本人就是郡国孝廉出身,为天子骑郎随侍,才得以宠信出使西域。想想范衡费这么大周折还被田氏父子所骗,不由地替他神伤。

 

小人没办法,只能回乡筹措。小人家产虽然殷厚,但是这些年不断造损,只余下两万斤黄金上下,而且大多财物都在流通之中,急需变卖一部分折现。小人同乡有一盐铁商人孔氏素来跟先父交好,闻讯派了他家长公子孔仅前来跟小人接洽。小人便设了家宴跟孔仅会饮。酒酣耳热之际,孔仅提出以万斤黄金入股,跟小人一同经营,两家均股均利,希望小人专心在家业上,不要再在长安厮混。小人那时迷了心窍,无论如何不同意。

 

孔仅见劝我无效,也颇为无奈。临走前突然问我,愿不愿设一博局小赌一把。赌博向来是小人喜欢的,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投壶又是小人所擅长,因此就和孔仅定了投壶为戏,下注是每局十两黄金。一开始小人顺风顺水,不多时已经赢了孔仅几百金,心下难免得意起来,妄想提高赌注,从孔仅身上赢他几千金,给田丞相的万金就有了着落。于是小人要求把赌注提高到千金一局。

 

孔仅毫不犹豫答应了。说来也怪,自从千金一注开始,小人的手气便糟得很,一个时辰下来,小人慢慢酒醒,才发现家财已经被输得干干净净。那时后悔已然来不及。想起父辈传下的家业已荡然无存,况且还不知道如何跟田丞相交代,一时起了轻生之念。小人拿起佩剑准备自刎,却被孔仅夺下了,他命人拿过绢纸笔墨,当即写了两份书契,把范家祖宅和百斤黄金留给了我,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大丈夫当白手再起,才不致污没了南阳范氏的名声。

 

小人在家里呆了半月,想清楚了关系利害,准备以手里家产东山再起。百金也是不小一笔数目,做生意的本钱足够了。但是长安的事情必须了断,小人于是回到京城,见到田恬,跟他说家产不足,郎中的事情就此作罢,之前的万金也不须归还了。田恬十分吃惊,但也就答应了下来没再细问。小人想跟田恬好聚好散一场,况且也得罪不起田丞相,就邀请他到北闾簪玉楼会饮。

 

众人听范衡这一番变故,心下无不慨然。萨兰图雅却问道:范先生,你的腿怎么断了?

 

范衡苦笑一声,他看到贞儿靠在不远处的琴台上似懂非懂听他说话,便冲贞儿慈祥地说道:贞儿,把琴抱过来。贞儿转身把琴抱住跑过来坐在范衡怀里,范衡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说道:图雅公主,小人那天跟田恬一起去了簪玉楼,叫了一桌席面,又叫了几个倡人给我们歌舞助兴。歌舞琴瑟都是冠绝京华,小人和田恬喝了不下几斗,持续饮了三四个时辰,都已经要醉在当场。其中一个抚琴的女子被酒气所激,再加上操劳过度,当场呕了出来。在场的仆从见状,揪起女子的头发便要拉出去鞭笞,被小人喝止了。小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女子新近丧夫,又怀了身孕,她和丈夫都是先祖前秦破亡时入了乐籍的,世代操持琴艺,丈夫刚死,她实在万般无奈也当了倡人,只是卖艺不卖身。小人见她可怜,又弹得一手好琴,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立刻把簪玉楼主叫了过来,要替她赎身。楼主跟小人相熟,知道小人手面阔绰,当即开价五十金,说是此女乃簪玉楼镇楼之宝。小人一向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跟楼主计较,当下立下券书给她赎了身。那女子感激小人,给小人叩拜之后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坐下调弦,给小人和田恬奏了一曲孔夫子的幽兰。

 

贞儿本来就要睡着了,听到范衡提起幽兰两字,突然精神了起来,她大声说道:爹,我也会弹,你不是一直说这是俺娘最拿手的曲子吗?座上众人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曲折,贞儿跟那女子自然是有极深的渊源,萨兰图雅心下怆然,她摸了摸贞儿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好孩子,你能跟大人们弹一曲吗?卫青和张骞均有此意,微笑着看贞儿一本正经把琴摆正,调弦试音,小手拨弦成曲,琴声开始悠扬舒缓,渐渐变得忧伤悲凉,贞儿曼声唱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卫青对音律不是很懂,张骞却知道这是孔子的名曲,寄托忧思之作,听贞儿此番弹唱出来,字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他扫了一眼众人,萨兰图雅和霍去病都在凝神静听,范衡却已经泪流满面。一曲弹完,张骞见范衡还在垂泪,便对贞儿说道:贞儿,我已经离开中原很久了,还想听你弹奏,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

 

贞儿歪着头想了一想,对张骞说道:我刚才已经给你们弹了幽兰,之前还有流水,我还会一个曲子!不等张骞说话,她已经开始抚琴唱道:泾水流,渭水流,流到甘泉口。运石甘泉口,泾渭不敢流。千人唱,万人叹,乱石塞川何徒劳?

 

这首歌卫青是知道的。前秦暴虐,征十万劳役修甘泉宫,乱石塞住泾渭引发洪水暴涨,此歌说的就是这故事。此时范衡已经平复过来。他拍了拍贞儿以示鼓励,继续说道:这一弹不要紧,我和田恬都被震住了。不仅是那女子的琴艺,还有那琴音绝对是世所罕见。小人早年只图玩乐,耽于琴艺好几年,对琴之好坏略懂一二,于是当即酒醒了七八分,起身看那琴去,如同各位大人今日所见。

 

他轻轻拿起琴来,灯火下琴头琴尾的字迹愈发分明。小人当时就惊呆了,如果小人没有猜错,这琴当是秦始皇御用十余年,然后在始皇三十三年御赐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蒙恬的镇国宝物,这小篆是前秦丞相李斯所书,请工匠镌刻上的。各位大人请看,范衡把琴轻轻翻过来,众人看到琴腹中深深刻着八个字:桐梓为体,昆仑为名 这琴名为昆仑,以小人粗浅见识,应当是琴中之皇了。

 

众人心下莫不慨然神往。此琴经始皇之手,不知道在多少宫室山川大泽奏响过;又跟蒙恬戍边多年,琴音伴随南来北往鸿雁、秦国三十万戍边士卒、单于猎火狼烟度过多少个春秋!琴中之皇绝对不虚。萨兰图雅问范衡:范先生,这么一件宝物,为什么你就随便放在店里?

 

范衡用手抚着前额叹道:公主训示的对,是小人粗心了。这些年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励精图治,当今天子圣明,来往并无虎狼盗贼,小店夜不闭户是常事,哪想到今天又这么多变故!图雅点点头不再说话。

 

小人当时一时糊涂,借着酒劲跟那女子说破了这琴的来历。当场惊住的不仅是簪玉楼主,还有田恬。簪玉楼主姓李,当时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但书券已成,自然不能抵赖,只好任由女子离开。田恬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先跟小人辞行,待小人离开簪玉楼时,那女子却抱着昆仑跪在小人车前不走,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已无处可去。她孤身一人生活没了着落,小人见她着实可怜,就带她回家安置起来,小人知道她身世必定不凡,但是她不说的话,小人也不会主动询问,免得显得小气且多生事端。小人长安家中姬妾不少,对此女子却一直持礼相待。

sorude06 发表评论于
引人入胜!谢谢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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