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自恋的一段意淫16

16.金兴儿

少年气结的一本糊涂账到了金兴儿这里就豁然开朗。华生愁容满面地来到金兴儿家里,本来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金兴儿坐在沙发上摊开两手,如同迎接一个迷惑、受伤的孩子,温柔地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我,保证给你摆平。

华生在她身前的地上坐下,头靠在她的大腿上,金兴儿给他捋头发,摩挲他的头皮、脸蛋、脖子,这一番捣鼓帮忙放松了好些。本来在金兴儿的面前华生就可以完全放松,小情人自然有这个优势。于是他艰难地开口:静云不知道怎么了,她,她现在恨我,她今天打了我,不是一般的打,挺重的,我觉得她使了很大的力气扔那本书,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疼。

金兴儿一点也不吃惊,无动于衷地问:她为什么打你?

华生想了想,记忆支离破碎,他几乎想不起来,脑海里搜索半天,最终还是从雾气弥漫的记忆的大海里捞起来挨打前的那句话:她问我为什么收养她,我是男人,为什么不把她交给一个女人养。我答不上来,也没来得及答,就挨了一下。

金兴儿不合时宜地忍俊不禁: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

华生叹口气:你又何必这样呢?我怎么知道?我才十岁呢。

金兴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别装蒜,你心里明白,快说出来是正经。

华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你知道似的。

我只知道你知道。

好吧,我承认,因为我需要一个人爱,也需要爱一个人。

华生早就向金兴儿坦白了所有的秘密。本来他已经完全放弃有朝一日吐露真言的可能性,没想到在金兴儿这里有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记忆中所有的恐惧、残酷、死亡,都扑朔而出。

不得已把腐蚀灵魂的秘密藏在心里是要付出代价的,痛,到麻木,以为不再被伤害,以为已经愈合,突然做一个心灵面对时,才发现还是那么血淋淋的。

老人们说,伤和病,得了的就是你的了,一生和你共存,壮年的时候愈合,总有一天找回来,原来还是它;犹太人说,二战时集中营里的幸存者肉体没有被杀死,精神已经死了,很难说是幸存,因为他们不得已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负担下生存,只剩下生存,不可能生活了,再也不可能朗声大笑,对人生充满希望,他们不敢触碰记忆里最痛之处,怕自己垮掉,他们无法在这个话题上对话。

华生哭了很多次,在金兴儿的怀抱里,当他发现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信赖时,他自己开始诉说,他需要把腐蚀灵魂的秘密说出来。他在哭泣之间语言匮乏,但是金兴儿还是在他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了他童年的线索:他的父亲憎恨他的母亲,这个阴沉的人像养小兽一样把华生养大,吃的从来不缺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做家务,打骂是家常便饭,也不让他上学,他们几乎不接触社会,从华生12岁起开始被他猥亵。

华生15岁那年,附近的小河沟涨水,他父亲在河边滑了一脚,全身掉进水里,只一只手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树枝。他同往常一样恶狠狠地叫:他妈的,快把老子拉上去。

华生没动,他紧张得发抖,记忆里雨水淋湿了全身,冰凉刺骨。华生冷漠的眼神叫那个频临绝境的男人浑身一颤,知道不妙,于是揪住那根树枝拼命往上爬。恐惧顿时像蚂蚁一样爬满了华生的周身,不能让他爬上来,此刻决定了我死还是他亡,华生发疯一样地冲过去,用更粗的一根树枝打落了他父亲的手。罪恶的灵魂泯灭前的一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华生,从此嵌进他的记忆里,噩梦里。

污水滔滔,那个人没了顶,没想到这个小河沟也能淹死一个大男人。华生盯着没顶的那块水域看,看了很久,仍然不相信那个人真的死了。折磨多日之后,直到雨过天晴,尸首露出来,华生才安了心。晚上被突然按住强暴的恐惧被那双最后瞪着的眼睛替代,后者好像更能忍受一些。那男人到底什么也没说,关于母亲,关于他自己,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好了,那就这样吧,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段历史不好开口,说得肝胆俱痛,埋藏多年之后再挖出来,如当年一般伤口新鲜,鲜血淋淋。讲出来之后是否轻松了,华生不知道,有金兴儿的拥抱和亲吻、耳语这不是你的罪,他觉得能说出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华生没有注意到的是,金兴儿也在啜泣,被他的哭声淹没。她知道心痛足以致残,她和华生同哭,哭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她在欧洲的孩子,生出来就死了的孩子。孩子的死跟金兴儿有关,至少她引以为咎。她没有发现最明显的症状,和所有刚生产的母亲一样,她智商降到零,产后抑郁症也扑面而来,她挣扎在尽力喂母乳和换尿布里。孩子的父亲是名医生,他也沉浸在头一次当父亲的懵懂里,医学常识飞到爪哇国去了。社区护士姗姗来迟,一见孩子就建议送急诊,孩子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太晚,在几天的沉睡后死去。两个在自己的学业和事业上颇有成功的人,在人生最基本也是最珍贵的事情上彻底失败,都跌到了低谷,都那么痛苦,以至于不能再互相面对,凄然分手。孩子的父亲放弃了医生的职业,他觉得自己不会是个好医生,改去开大巴。金兴儿又在欧洲流连了数年,于父亲病危时赶回中国。

这个孩子最后挣扎出来的微弱一哭能让金兴儿至今痛到跌倒,趴在地上无法可处。本来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因为这个孩子,心中也存了郁郁寡欢的一个角落,不敢探访。

活一把年纪,人人都有悲欢离合,从那些腐蚀心灵的记忆里爬出来不容易,还能笑对生活就算是强者了。有了经历才知道原谅别人,因为先得原谅自己。金兴儿过了那一劫,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可怜、软弱地在人海里瞥视众生,茫然间领悟:这些走过的人,看起来都那么坚强、充满希望,不要以为只有自己经受了灾难,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经历了,还能那么坚定地走着,人民,真伟大。这就叫做成长吧。

金兴儿把这段历史珍藏,那时父母都年老多病,不能再承受精神打击,所以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她把孩子的胎发封存在日记本里,孩子的父亲说丢了吧,你还得活下去。可她舍不得丢,她打算看着它哭一辈子,来祭奠她唯一的孩子。她想,因为她是女人,她是母亲。

从此,金兴儿听见年轻人说,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就点头会意,又在心里续了下句:孤独的人生谁听你解释?我行我素,释放正能量,是人活着唯一的道路。

现在有必要从心理的飘渺远行回到这个场景的开端,华生还坐在地上等金兴儿的回答呢。金兴儿说:你这个爱与被爱的要求还一定要在静云身上实现吗?

华生琢磨了一会儿才答道:你是说我冷落了她。

不,金兴儿微笑道:你移情别恋。不是你的错,你长大了,可是她还没长大。你拥有了新的生活,她还没有。她失落了,爱的失落,很劲爆的一种感情,所以才会用书砸你,爱之愈深,砸得越重。

华生不由自主摸了摸头,痛感隐约还在。金兴儿为他抚摸头部温柔地说:等会儿回去好好地抱抱她,跟她解释你们都在长大,会各自拥有新的生活。别看她现在这样,过几年你还找不到她了呢,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叫都叫不回来。生活还很长远。你回去吧,她现在的感觉比天塌了还难受。年轻人的感情都这么猛烈的,所以才脆弱。

那我告诉她,这些话都是你说的,免得她老对着你来。

金兴儿摇摇头:她这会子正倔着呢,谁碰你,她对谁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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