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迦罗一时心灰意冷,吩咐众侍女道,
“收拾行装,我们回长安去。”
众侍女听了极为诧异,这才刚到金城,只不过住了两个晚上而已,怎么就要回长安了?但她们转念一想,立时明白主母这次是真的伤透心了。也是啊,主母此番历经艰辛来到金城,风尘未解,身边最得力的人便被斩首。还被自己的丈夫当众呵斥,受尽羞辱,任谁受得了这种打击。更何况主母出身高贵,年纪又小,从来都是被捧在手上,象心尖尖般宠着的,却叫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侍女们心下不免有些埋怨李辰,
“郎君也真是的,就是闯了次不该进的地方么,那是多大点事,却是要这般发作。之后也不来说几句软话,开解一番。这般不理不睬,却让金枝玉叶也似的主母面上如何挂得住,日后还怎么在金城呆下去?”
侍女们相互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壮胆开口劝道,
“主母何必如此。郎君镇守边陲,手握雄兵,必治军森严,此次当也是无奈之举。郎君对主母一往情深,主母不必为枝末之事耿耿于怀。”
迦罗惨然一笑,
“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自取其辱么?”
众侍女心里虽然嘀咕,但是谁也不敢再劝,只是依命开始收拾行装,她们将刚刚取出来的事物重新拆卸折叠,放回箱子里。
迦罗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侍女们忙碌,不发一言。谁也不知到她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门外有人来报,
“费统领的夫人施娘子前来拜见主母,现在院外候着。”
迦罗闻报似方从梦中惊醒,
“快请她进来!”
不多时,就见施兰儿裹了厚厚的一件披风进来,小脸已冻得青白。她甫一进门,伸手摘了风帽,便向迦罗敛衽行礼,才叫一声,
“主母……”
便已落下泪来。迦罗忙下炕将她扶起,却也已是泪水连连,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顿时哭做一堆。
原来施兰儿昨日听柯莫奇回去讲述了一遍所发生事情的经过,顿时又急又愁。当初她被李辰接进府中以后,迦罗对她颇为照顾。施兰儿出嫁之时,迦罗又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替他们操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对此施兰儿心里无比感激。李辰和迦罗在她心目当中,就如是救苦救难的世尊菩萨转世一般。
在她看来,大将军和主母是令人羡慕不已的一对神仙眷侣。大将军威武豪迈,却待下甚厚;主母花容月貌,又心底善良。他们是如此般配,更难得大将军对主母情义深切,温和有礼。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真是羡煞世人。
可如今刚刚到了金城,万万没有想到两人却起了这么大的一场冲突。主母当众狠狠地吃了大将军一番挂落。想到主母对大将军一片深情;想到主母这一路来吃尽苦头,却没有丝毫怨言;想到她孤身来到这苦寒鄙陋的金城,举目无亲,下车伊始,便遭受如此打击,施兰儿心里难过极了,当时就潸然泪下,她立刻要求柯莫奇带她去探望主母。柯莫奇只得对她好生劝慰一番,告诉她大都督和主母现在都在气头上,所以最好缓一缓。待两人稍微和缓,再分头去劝劝他们。
施兰儿熬了一夜。等到天明,柯莫奇要去上职,施兰儿说什么也要去看望一下主母。柯莫奇无法,只得带了她一同前来。进了刺史府以后,柯莫奇将施兰儿送到内宅,自己自去前宅当职。所以施兰儿早早便来内宅门前求见迦罗。
却说迦罗和兰儿相见,二人不禁抱头痛哭。众侍女只得垂泪上前相劝,将两人扶起。
施兰儿起身重新向迦罗叙礼。待她落座已定,环视左右箱笼横列,盖子都打开着,似乎正在收纳物件,不仅讶然道,
“敢问主母,这却是何故呀?”
迦罗黯然道,
“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事已至此,我再留金城又有何益?不如归去。”
兰儿大惊道,
“事何至此,事何至此啊!还请主母三思!”
迦罗摇头道,
“我心意已决,你毋庸再劝。”
兰儿急得哭拜于地,
“主母若是就这般回长安,却叫兰儿如何自处?!”
迦罗也不禁流泪道,
“柯莫奇为人忠直,必善待于你,汝可自安。日后,还望你对丈夫恭敬温顺 ,相敬如宾。”
兰儿哭得梨花带雨,只是苦苦相劝。迦罗心里痛若针扎,只是紧紧咬住嘴唇摇头,面上泪如雨下。屋内众人无不怆然涕下。过得半响,就听迦罗叹道,
“此生唯愿郎情妾意,长相厮守,绵绵无期,可叹终是如梦一场……”
迦罗对兰儿道,
“你自相珍重罢,如若有幸,你我必得相见之日。”
兰儿只是痛哭不止。迦罗吩咐侍女道,
“去前面请费统领(柯莫奇)过来。”
一名侍女领命去了。不多时,就听见那侍女回禀,
“主母,费统领已至院门外候见。”
迦罗起身扶起兰儿,
“莫再哭了,我们一起去见你那夫君。”
兰儿收了悲声,随了迦罗来到内宅门外。柯莫奇见迦罗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参见主母!柯莫奇等候您的吩咐!”
迦罗先向柯莫奇敛衽一礼,
“昨日辱及足下,皆我之过也。”
柯莫奇忙深深回拜,
“主母折杀小人了。柯莫奇是主人的飞鹰走狗,保卫您的安危是小人的职责和荣耀。昨日小人行事鲁莽,多有冒犯,还请仁慈的主母宽宏!”
迦罗点头道,
“那倒也无妨。柯莫奇,请你给我安排车驾好吗?再请安排一队侍卫。”
柯莫奇行礼道,
“小人遵命!敢问主母,这是要去何处?请让小人事先做一下安排。”
迦罗平静地道,
“我要回长安。”
柯莫奇惊讶地抬头,却望见迦罗面容苍白憔悴,一双湛蓝的双目微微红肿,但却透着坚定的神色。柯莫奇哪敢再看第二眼,立即低下头。他用眼角瞥一眼迦罗身后的妻子施兰儿,心里暗暗责备,
“怎么也不好生劝一劝……”
却见兰儿也是也是红了双眼,神色哀凄,正垂首不语。柯莫奇心中咯噔一下,忙紧张地开始在心中思考对策。
迦罗见柯莫奇半天不语,不禁皱眉道,
“怎么?办不到么?”
柯莫奇只得再躬身答道,
“请主母莫怪,调兵去兰州境外,需得大都督亲命。主母若是要回长安,请容小人先禀告大都督。”
“那你去禀告便是。”
迦罗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随后迦罗翻身回房等候回音。柯莫奇只得转身前来居安思危堂禀告李辰。
“什么?她要回长安?”
正在堂内和裴萱商议军务的李辰一时没有反映过来。
柯莫奇立正道,
“正是。主母亲口给职下下令,要职下准备车驾护卫,返回长安。”
李辰心中顿时腾起一股火气,
“她竟敢如此!”
李辰昨日处理军务直至深夜,又因对迦罗昨天的无礼举动犹心存怒气,所以破例没有去探望迦罗。原本想着冷她一冷,挫挫她的骄气。却不想今日一早迦罗却闹着要回长安去!
“这是在要挟我么?昨日闹了那么大的一场风波,非但不肯认错,还赌气要回长安,竟如此不识大体!”
李辰心中一时恼怒不已。柯莫奇见李辰面上色变,忙道,
“还请大都督念在主母年幼,初到金城,千万莫要与她置气。职下斗胆请大都督移驾内宅,好生劝慰主母一番,或可化解,就此无事。”
李辰将眼睛一瞪,
“柯莫奇,你说这话是受了何人指使?你好大的胆子,竟也敢置喙我的家事么!”
柯莫奇闻言立即双膝跪倒,
“主人和主母就是柯莫奇的太阳和月亮,天上不能没有太阳,也不能没有月亮啊。柯莫奇向长生天发誓,这一番话都是我心里所想,没有人指使!”
李辰听了,心中略平一平,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柯莫奇语气过重了,于是伸手虚扶,缓颜道,
“是我错怪你了。你且请起来吧。”
柯莫奇称谢起身。李辰思前想后,心中一时犹豫难决。这时裴萱在旁轻声道,
“大都督,你还是回内宅去劝慰一下主母吧。她年纪尚幼,又身份贵重,怠慢不得。若是她盛怒之下回到长安,将经过告于大丞相。大都督虽问心无愧,奈何大丞相总是不免偏袒,余唯恐其对华部不利!”
李辰本来有些举棋不定。听得裴萱一番话,不由心中大怒,
“她自恃出身高贵,动辄便以回长安要挟。莫道宇文黑獭权势滔天,我便怕了吗?”
李辰腾地起身,迈步来到身边的一个柜子前,他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上的铜锁。然后他打开柜门,从里面的一个木匣中取出半只兵符。李辰锁好柜子,转身将兵符递给柯莫奇道,
“你持此兵符去都指挥衙门,面见贺兰菩萨都督,请他凭兵符发兵一都,护送主母回长安!”
柯莫奇不道形势急转直下,他有些疑惑地看了裴萱一眼,却见裴萱面上波澜不惊。但此刻李辰军令已下,柯莫奇也不敢违令,只得上前接过兵符,
“职下遵命!”
李辰回首对裴萱道,
“裴参军,请书调兵公文如下 :
大统四年冬十一月,乙亥,大都督李某发兵符戊号,调都主,扫寇将军一员,队主,裨将军五员,卒一百二十五员,常备马匹军械辎重,另车三乘,护送主母宇文氏至长安,限时三月,克期复命。”
裴萱笔走龙蛇,顷刻间已经将公文书写完毕,呈于李辰过目。李辰看过,微微点头,
“用印吧。”
裴萱取过案上的大都督印信,在一式两份文档上端端正正地盖下。两份文档,一份交都指挥衙门为调兵文书,另一份存居安思危堂,为调兵凭据存档备查。裴萱娴熟地操作着这一切,白净如玉似的手上半点墨迹朱印也没粘到,只是背对人时,她的嘴角不为人察觉地向上弯了一弯。
柯莫奇持了兵符公文来到离刺史府不远的都指挥衙门,见到身为华部军都指挥使的贺兰武 ,禀明来由,呈上兵符公文。贺兰武取了存在都指挥衙门的另一半兵符,两下相合,勘验无误。
贺兰武随即调从沙苑营中调了一员得力的都主前来,他交代完了此行的任务,特别叮嘱那都主道,
“此行非同小可,一路需得仔细,慎之又慎。若是主母有半分不好,你便提头来见吧。”
那都主秉礼道,
“请都督放心,职下晓得利害,必平安将主母送至长安。此番主母若是少一根头发,不用您吩咐,兄弟们便齐齐抹了脖子,自行了断!”
柯莫奇和那一都华部军同回到刺史府。领了那都主进来求见迦罗。迦罗闻讯来到内宅门前,柯莫奇上前行礼道,
“启禀主母,职下奉命已安排好了车驾护卫。这位慕容献庆将军,将负责护送主母回长安。”
那都主上前一步,躬身大礼拜下,
“末将慕容献庆,参见主母!”
迦罗微微颔首还礼,
“有劳了!”
然后迦罗对柯莫奇道,
“你可禀过你家大都督了?”
柯莫奇低头道,
“回禀主母,小人已经禀告了。正是大都督发兵符调慕容献庆将军率军护卫。”
迦罗忡怔片刻,方涩涩地道,
“如此便好。”
迦罗回首命侍女仆役们将已经装好的行李笼箱搬上马车,然后握住施兰儿的手,不觉已是黯然泪下,
“我们就此别过了。记得好好侍奉丈夫,冀汝早日诞下麟儿,以承家业。”
施兰儿一时泣不成声,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深深伏拜,
“…主母珍重…”
柯莫奇和一众侍卫将卒,人人看得心中酸楚,只得躬身垂首,秉礼向迦罗拜别。
迦罗最后向着李辰所在的居安思危堂方向敛衽一礼,然后掩面登车。只听一声鞭响,车驾缓缓起步,护卫的军马随后辚辚而行。
迦罗的车驾一行缓缓穿过金城的街道,迦罗望着窗外一路狭窄但洁净的街道和面露讶色的金城百姓,内心却是肝肠寸断,忍不住流泪不已。
“他竟是一点也不相留,无情若此!”
迦罗要回长安,里面未必没有赌气的成分,但是没想到李辰竟真的不为所动,反而顺势安排军马送她回去,好像一点儿也没把她放在心上,怎不让迦罗伤心欲绝。
迦罗的车驾出了金城东门,沿了官道一路迤逦东行。
望着渐渐远去的城池,迦罗的侍女们不住回首,她们还在期望奇迹的发生,她们期望郎君能在最后一刻飞马赶到,留下主母,二人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成为一段佳话。
迦罗虽说始终端坐,从未回顾,但心里却止不住地婉转纠结,
“若是此刻郎君飞马追来,求我回去,我要不要顺从他?”
但在她心中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声喊道。
“他心里何曾有你,他只恋着那个汉女狐媚,对你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怜你却当真!他巴不得与你永不相见,又怎会来追你!”
迦罗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两种相对的念头生生将自己从中撕裂,一时竟心痛得难以自己。她甚至出现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飞离了自己的躯体,在半空中漫无目的的飘荡。
随着离金城越来越远,李辰却始终没有出现。
迦罗觉得自己的心就好似寒风中的蓓蕾般,正在慢慢地凋零。她似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如同是狂风将花瓣一片片地从花蕾上撕下般,正一片片地碎裂,毁灭。最后变得如同是一支干枯的树枝般了无生气。她甚至觉得自己娇嫩的身躯此刻也正在迅速地失去血色,似乎正在慢慢死去、腐烂。迦罗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意识,就如是一具在荒冢中已沉睡千年的枯骨。
恍惚之中,迦罗泪眼模糊地呢喃,
“哀莫大于心死,便如是了吧。”
……
迦罗车驾一行渐渐隐入金城东面的群山之中。
却说柯莫奇送走了迦罗,便转回居安思危堂向李辰禀报。李辰听了,把手一挥,
“知道了。你下去吧。”
之后,李辰便继续和裴萱商议军务。此次李辰因功被授开府,李辰有意在兰州开骠骑大将军府,作为华部军的最高军事行政管理机关,与作为军令机关的都指挥衙门并列,构成华部军的二元领导体制。这也是李辰这次整军的核心关键。
但是敏感的裴萱发现,李辰的注意力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集中了,人也变得焦躁起来。裴萱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但是她暗自将言语的措词语气都变得更为温和圆润,避免刺激李辰。
两人的言辞一时间变得都很谨慎,他们各自小心翼翼地避开迦罗这个话题。但是裴萱明白,这个女人已经深深地插入了他们之间,避无可避。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裴萱突然发现李辰居然走神了。在听她陈述的时候,李辰眼神迷茫,显然思路已经不在当前的议题上了。裴萱心中不快,轻呼一声,
“郎君!”
李辰瞬间从神游的状态清醒了过来。他有些尴尬地向裴萱歉意地一笑。过得片刻,李辰似乎下了决心似的对裴萱轻声道,
“要不我们今天先到这里吧?嗯,我想出去一下。”
裴萱如何不懂李辰的心意,不由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眼圈都红了。但她仍平静地行礼道,
“郎君请自便。”
李辰拿过佩刀和帽子,避开裴萱的眼神,只是有些心虚地冲她点点头,然后转身出屋。
出了门,李辰一边快步下阶,一边大声下令道,
“备马!”
……
李辰领了侍卫快马赶到东门。他询问过守门的士卒,才知道迦罗一行已经出城半个时辰了。李辰沉吟一阵,策马转身奔上了城头。
李辰在城上立马东望,却只遥遥望见迦罗一行车驾,正在远处蜿蜒而行。队伍的前端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后队尚依稀可见。
李辰如一具雕塑般驻马凝望,直到那队尾也慢慢消失在苍茫的群山间。
远方,
苍山如海,云霭若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