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罗走了。
李辰驻马金城东门城头,久久伫立。迦罗车驾护卫一行已经远远消失在天际间,就如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时空之门。再也难觅一丝踪迹。
远方一座座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如同是生生从地上直长出来,顶天立地,峻峭挺拔。群山之间,似乎笼罩了一层白幕般薄薄的云蔼,道不尽的苍茫沉郁。寒意料峭的冬日高原,放眼望去,几乎寸草不剩,一片灰黄。只有高山的顶端,依旧色青如黛。在如洗的蓝天映衬下,陇上风景肃穆雄浑,壮美绝伦。
李辰的心里却象是被寒风刮过一般,空空荡荡。他似乎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要从此永远失去迦罗了。这个念头象毒蛇一样在吞噬着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如同触礁的巨轮一般,渐渐翻沉,正在坠入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时间李辰的脑中空然无物。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李辰还在为迦罗的举动恼怒不已,恨不能好好教训她一下。当自己拿出兵符派人将她送回长安,内心甚至还有些发泄的快意。可是当她真的走了,自己却又怅然若失。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其实在自己心中已经真的变得那么重要。
婚礼上迦罗华服彩妆,含羞又好奇地偷偷打量自己;新婚之夜,迦罗羞不可抑地道,“我来了月事了。”;长安之乱中,迦罗披甲持弓,英姿飒爽;秦州街头,迦罗甜美纯真的笑容……
这曾经的一幕幕场景在李辰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令他情难自己。这一切似乎已经悄然镌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和自己的生命已融为一体,永远也不会消退。李辰现在觉得,迦罗就如同已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你也许平时无法意识到她的重要,但是当她真正离开自己的时候,那份痛楚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李辰一时意乱情迷。他平时是个理智的人,很少让自己的情感超越理智。可是今天,却让他有了一种完全颠覆的感觉
,他的思维竟似完全迷失了。
他不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就象他如今快马追来,他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是想将迦罗挽留下来?还是就想匆匆话别,告诉她自己为对她的粗暴的态度后悔并道歉?还是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很在乎她,请她在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保重自己?他无法确定,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他的良心不能让自己安坐如山,他只想做些什么,虽然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凌厉如刀般的寒风吹上李辰的面庞,让李辰逐渐清醒了过来。李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年少轻狂的时候,他现在已是一部之首,国之重臣,当世名将。他已经过了可以凭意气行事的年纪。李辰强行将已如狂澜漫卷般的心绪平静下来。他默默地拨转马头,转身下城,返回了官邸。
李辰回到堂中,一言未发。他向裴萱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手解了佩刀帽子,便坐下继续处理案上的公文。李辰虽然未吐一字,裴萱却已经感觉到李辰的心情就如这冬日般阴沉冰冷。对于迦罗的离去,裴萱虽然开始还有几分窃喜,但是看到李辰这副模样,不觉心中酸楚,立时也有几分着恼。她赌气不理李辰,自顾处理公务,也是一言不发。
在那个寒意料峭的冬日,整个刺史府的气氛压抑沉默。所有的属员、侍卫、仆役行止都极力轻手轻脚,说话也压低了嗓音,生怕一个不慎,就触了霉头,招来无妄之灾。
两人默默地各自忙碌。天色将晚,裴萱起身向李辰行礼作别,李辰淡淡地回礼,裴萱冷容而退,两人的目光甚至没有交集。
李辰再看了一阵公文,只觉得头昏脑胀,也就索性放下。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现在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他亟需休息,理一理自己的思绪。李辰取了佩刀帽子,关上房门,对值守的侍卫道一声辛苦,然后往后堂而来。后面两名贴身的侍卫紧紧跟随。
李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来到了后宅原来迦罗的住处。李辰已经习惯了每天忙完了公事,总要来见一面迦罗,除了昨晚有意冷落她。所以当李辰步入后堂的时候,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便来到了这里,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迦罗已经离开了。
李辰默默地伫立在庭院中央,两个侍卫识趣地退到了门外侍立。
此刻,已是人去屋空,整排的房舍一片漆黑,寂然无声。天边远远地挂着一弯弦月,冬夜高原的夜空星光暗淡。这个世界似乎都笼罩在深沉无际的巨大黑幕中。唯有凛冽的高原夜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声如裂帛般的呼啸。
李辰扶刀而立,思绪万千。
自己前世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却机缘巧合地穿越到这个世界。一开始只是挣扎求活而已,但一路走来,历经生死艰险,到如今已是手握雄兵,万人之上,甚至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在这一方天地里推行自己的理想。李辰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但更感到幸运的是,自己从穿越到现在,总是能遇到对自己有情有意的女人。前面有阿仁娜,后面有裴萱、迦罗。无论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她们总是对自己一往情深,在她们身上始终闪耀着善良、温柔、真心的女性的光辉。可是相对于她们真情的付出,自己又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呢?阿仁娜就不用说了,只能用可耻来形容。就是裴萱和迦罗,自己好像也是搞得一团糟。为什么会这样?
李辰开始反躬自省,他拷问自己的良心,梳理自己的情感。他想到自己的前世,前妻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友。他们的爱情故事也如同他本人一般普普通通,大学里的一见钟情,然后恋爱,结婚。如果不是那档子事,很可能现在还是过着平淡的日子,可能已经有了孩子。所以李辰在感情上是属于比较被动的那种人,并且安于现状,不太会经营自己的感情。而且在李辰的观念中似乎从来就没有觉得感情应该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他觉得他还没有那么奢侈。他要考虑的现实问题可能更多。所以他总是本能地在情感上有所保留,不能完完全全地付出。在裴萱和迦罗的事上,李辰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似乎总是下意识地在回避,直到现在避无可避,矛盾激发。
“自作自受!”
李辰在心中痛快地骂了自己一句。临阵不决,首鼠两端,这是为将者的大忌啊。自己为什么在感情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呢?她们都是那么好的女孩,自己同时喜欢上她们两人也许的确不对,但是你至少要做到以诚相待啊!
李辰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可以一时意乱迷乱,但不该忘记原则。你可以一时放纵,却不能没有底线。
李辰似乎有所明悟,顿时不觉精神一振,胸中郁结之气为之一空。他转身离了小院,快步回到书房。李辰挑亮了灯盏,然后坐在案前,铺开一卷白纸。他要立即给迦罗写一封信,告诉她所有的真相。李辰一边默默地在一方簸箕型的凤尾石砚上研墨,一边微微皱起眉头思忖着措词。须臾,他取过一支狼毫,提笔在纸上写下,
“迦罗吾妻如晤,……”
李辰首先为自己起先恶劣的态度道了歉。然后他将于裴萱交往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迦罗。他说到当年自己攻占金城,迫得裴萱的父亲郡守李乾自杀。裴萱为报父仇,改姓应聘接近自己,意图行刺。但是两人历经风雨,特别是一起经历大灾难的生死考验,他们彼此之间的仇恨,早已经冰雪消融,反而暗生情愫。李辰没有讳言自己对裴萱的爱慕。他提到裴萱如今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而且裴萱已经明示不愿意成为自己的妻妾,只想象现在这样陪在自己身边,展其所学,经世济民。李辰还写下了自己对迦罗的爱意和思念,他恳求迦罗能原谅自己的花心,宽容地对待裴萱的存在。李辰表示如果迦罗愿意原谅自己,重返兰州,自己会很高兴亲自去长安接她。
最后,李辰在信中写道,
“……山重水阔,鱼雁难觅,尺素恨短,相思无尽。”
李辰放下笔,心中如同卸去一块巨石般轻松。这件事也许最终的结果未必能让三个人都满意,但是至少他真诚地尝试过了。、
“下面应该和葳蕤好好谈谈了。”
李辰自言自语道。
接下来一连几天,李辰都试图找个机会和裴萱好好谈谈。但是好像裴萱赌上了气,整天对他冷冰冰的。李辰觉得现在也许不是个好时间,还是过几天等她气消了再说吧。
这日,柯莫奇兴冲冲地进来禀报,
“启禀大都督,刘统领回来了!”
“噢,赶快让他进来!”
李辰听说自己的侍卫首领刘大郎回来,高兴异常。
不多时,刘大郎进得屋来,就见他身穿皮袄,头扎布巾,满面污垢,双眼布满血丝,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刘大郎见到李辰,立即大礼而拜,
“职下刘镛,参见大都督!”
李辰双手将他扶起,
“快请起!大郎辛苦了,所办的差事如何了?”
刘大郎略带自得地道,
“幸不辱使命。大都督交代的几件事都已经有了着落。”
“好好好!”
李辰高兴得直搓手。他拍拍刘大郎的肩膀道,
“这件事办成,你功劳不小!这样吧,你先下去好好休息,洗漱一番,吃饱睡足,我们再详谈。”
“职下遵命!”
入夜,兰州刺史府居安思危堂内烛火通明,警戒森严。李辰招了刘大郎在内议事。
就听刘大郎禀道,
“……咱们在长安人手不足,除了府上这个明桩,只布了两处暗子……”
“……往东边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门路也已经走得差不多……”
“……往东边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门路也已经走得差不多……”
“……云真人已经派了两个小徒随吾先至,他收拾丹鼎药材,一应用具,随后便至…我已经安排了得力的人手在彼,料是无妨……”
李辰听了点头道,
“做得好。我知此事殊为不易,难得你办得如此妥当。”
刘大郎此刻洗漱完毕,又睡足吃饱,换上华部军军服,整个面貌焕然一新,军人的威武之外,还透着沉稳干练。他听得李辰夸奖,忙行礼称谢。
李辰又道,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便是是你做事用心。你天资未必高,但勤能补拙。日后必成大气!”
刘大郎躬身道,
“大郎能有今日,还不是郎君一手提携教诲。纵使赴汤蹈火,唯郎君一言耳!”
李辰微笑道,
“此番用你,也是对你的一次考校。看来你不负所望,很好。今后我将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
李辰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交到刘大郎手里,
“你先看看这份来自宜阳前线的战报。”
刘大郎双手接过文书仔细地读了起来,他随李辰多年,平日里李辰教他读书认字,颇有所成,他现在看一般的公文已经没有问题。
刘大郎看完,将文书放回案上。李辰望着他道,
“如何?”
刘大郎感叹道,
“这韦效宽好生了得,一纸伪书便擒下东虏两员上将,平定崤渑,真乃不世名将!”
李辰点头道,
“你有这见识,也是不凡了。但我想让你看的,却是他的那些手段。譬如说,他遣人进入牛道恒的军营,盗取牛道恒的书信手迹,再以此为范,模仿其笔迹作伪书,然后在投入段琛营中,让他二人相互猜忌。”
李辰目光炯炯地盯着刘大郎道,
“若是让你去办以上三件事,你办得到吗?”
刘大郎低头沉思,面色越来越严峻。最后他抬头答道,
“请恕职下无能。这三件事,职下都做不到。”
刘大郎一边思索一边道,
“边境敌对之地,军营必防备严密,口令每日不同。中军大帐更是警卫森严,等闲难以靠近。如何能又盗取敌主将手书?即使盗得手书,不独要模仿笔迹,还有称谓语气,还要有印章,也是不易。而第三件事看起来简单,其实也颇多讲究,如何让敌将收到伪书,但又不致怀疑,殊为不易。此事环环相扣,缺一则计不可行。太难,太难。”
李辰赞道,
“你瞬间就能想到其中这许多关节,诚是难能可贵!那韦效宽出生高门大族,底蕴深厚,手下多奇能异士不足为怪。只是这份心思便值得我们好好学习防范。”
李辰挥手示意刘大郎坐下,然后道,
“我意在兰州成立一新官署,专事保卫防谍,刺探隐秘之职。你可愿意担当这个职事?”
刘大郎听了,眼中不禁一亮,顿时腰杆顿时挺得笔直。
现在华部拥众数万,地据一州,声势壮大。而内部也因为各种因素,隐隐地形成了几个小集团。当初李辰初至的桃花坞三十六家则是华部资格最老最核心的部分。桃花坞派系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李辰最亲信的人。桃花坞派系的首领有一文一武两个,文官是担任监察使的花贵,武将则是任李辰侍卫首领的刘大郎。除此此外,还有贺兰兄弟为首的武川鲜卑集团,他们在华部军中的地位无人可及。还有以布政使蒋宏为首的金城集团,他们则占据了大部分文官的位置。
保卫防谍,刺探隐秘。这可是极关要的职事啊,看来郎君还是重情念旧的,把自己当作心腹,将这么要紧的职位让自己负责。刘大郎想到这里,忙起身应道,
“大郎维郎君之命是从,唯死而已!”
李辰满意地点头道,
“好,不日我便颁令成立保安总局,以你为保安都督,正五品上鹰扬将军。”
“职下遵命!”
李辰起身,从一个柜子中取出厚厚的一沓文卷交给刘大郎,
“这是我近来构思的有关保安总部的构成、职责、运作的一些设想,你拿回去好好参详,有什么想法可回来与我商量。”
刘大郎忙上前双手接过。李辰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冷峻地道,
“今后我华部的安危,至少一半就将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刘大郎心中一凛,立刻躬身行礼道,
“职下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辰将他扶起道,
“做这件事,有两个关键。一是制度,二是人。所谓制度,就是一切有章可循。保安总部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对重要人物的保卫。在金城,重要人物就是我、裴记室、四衙长官,最多再加各主事、从事。今后云真人来了,把他也算上。那么这些人平日起居公务,外出巡视,如何护卫,你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辰指了指屋墙道,
“这居安思危堂令牌通行的制度施行的不错,今后可以推行到整个官衙。出入府中,必须有令牌方得通行。令牌可以有不同的等级,比方说,通行居安思危堂的令牌可以通行各处,反过来就不成。没有令牌的人想入府,则必须在门前登记造册,注明来意,所会何人等等。日后,还要在整个金城实行通行令牌制度,外面的人来金城,必须如实填报来路去处,所行目的,发给暂时通行令牌。我不求万无一失,只求有据可查。”
刘大郎听得连连称诺。李辰喝了口水又道,
“还有一项制度,便是建立人物档案。今后朝中八品以上官员,每个人都要建立档案,他们的出身来历,子女亲眷,故交好友,甚至喜乐憎恶都要一清二楚。记住,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天子和大丞相。”
李辰目光如刀直逼刘大郎。刘大郎后背冷汗淋淋,但仍是躬身应诺。
李辰缓颊道,
“东虏和南国的宗室,重要的大臣将领,也要一一建档。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日后上阵,我至少要知道我的对手是什么样的人。”
李辰接着道,
“说到用人,《孙子兵法》上用间一篇已经叙述得很详细了,你照做便是。你只记得,用人首要一个忠字。另外,不要只盯住官员,酒馆娼寮,贩夫走卒,鸡鸣狗盗皆可用之。”
李辰起身走到刘大郎的身边,肃容道,
“我知道今天我说的这些,你未必能消化得了。我只最后再告诫你两个字,耐心。”
李辰用手指点点刘大郎的胸膛,
“耐心。我知道我们白手起家,却有这么多的事要做,你一定压力很大,想要很快干出成效。我告诫你,不要急,要有耐心。这件事也许要几十年慢慢的布局,才能看到效果。我不会催你,我有耐心等。你记住,干你们这个活的最高境界,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闲棋冷子,见血封喉。”
刘大郎今天好似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正在晕头转向。他不知道李辰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其中又能懂多少。但是李辰最后叫他耐心的话却让脑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恭恭敬敬地对李辰行礼道,
“请大都督放心,职下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李辰点头道,
“最近就先把架子搭起来,找好地方,招收人手开始办事吧。嗯,一般象你们这种单位都会有个代号,比如说唐宁街10号啥的。”
李辰挠了挠头,
“要不你们就叫鲍家街43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