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把美景与美色赐给了加东,也赐给了加西,却把空阔和寂寥留给了加中。虽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可色空凝固的刹那,毕竟心目所感不同——两边是枫叶流丹,中间是雁阵惊寒。
九月上旬过后的草原,庄稼收割了,牧草枯萎了,牛羊也大多进圈入栏,天气干燥,水土清凉,牧野一片焦黄。此刻人闲物静,略输景致,惟有秋雁当时,漫空遍野,鸣声上下,四处奔忙。此诚为一景,与东部丹枫,西部秋水一样,可叹可赏!
在中华文化很多都成了仅剩的符号之时,加拿大却为我们保存了根。曾记当年,读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时,我问师曰:“情为何物,雁又为何物?”师曰:“直叫生死相许……雁为何物,未曾得见。”我反诘道:“既不曾见过雁,又何能体味出情?”师无语。
雁,乃古典风雅之物,亦为日常罕见野禽,所以一向鲜为人知。古人尚不能完全认识了解它们,何况今人?知之都难,又何谈欣赏!
在多伦多、温哥华等大城市里的湖滨公园、学校操场、社区草坪,虽然也到处可见雁的身影,但这些进城谋生的雁,早已不是乡下的雁。它们除了外形上还保留着雁的样子,其余全部城市化了。你伸手捉住一只,其余全部逃的没影,谁还会为失去同伴而殉情?若将中国典故“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转借到雁的身上,那就是:“雁生荒野则为雁,生于城市则为鹅——野鹅。”野鹅既已非雁,自然无甚可赏。而真正的、古典的、原生态的雁,却尽在中部草原。
草原的雁,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大雁、鸿雁一样,有四样景致可赏:一曰情,二曰阵,三曰声,四曰字。
雁情
读书人对雁的了解,大多通过古典文学作品。鸿雁传书,浪漫而奇美,不过真假难辨;雁过拔毛,着实功夫了得,可惜那是武林高手的绝活,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还是大雁殉情的故事最简单,最真实,也最动人。现代年轻人对雁的印象,差不多都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一句上了。要探究大雁为什么那么忠贞,为什么那么多情,为什么不学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而是在伴侣死去时毅然决然地死去,必须从它们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寻索。
冰川时代的泻湖,在茫茫大草原上留下无数草泽芦洼,它们大多隐藏在庄稼地的土丘后面,成了大雁们的理想栖居地。秋寒未至之时,整群迁徙之前,大雁总是出双入对地生活在这样寂静、荒凉的原始生态环境里。远方来的游客一般无缘见到它们的两人世界,除非学本地农夫,一个人悄悄地潜入长满蒲草的水域,拿着望远镜远远的观看。大雁夫妻总是一个站在土丘的斜坡上望风,另一个藏身于水间草丛专心觅食。看见有人来了,望风的那只通常会机警地叫上几声,算是给另一只报信。如果你知趣,不向它们走得太近,它们会一直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望着你的那只,甚至还可能跟你玩“相看两不厌”。但如果你继续迈步走近它们,或者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望风的“岗哨”就会立即展翅,附近草丛里的同伴也随即拍打着水面凌空而起,双双结伴而去。
天高云远,风尘侵衣,环顾四周,空空渺渺。这样的环境,人至此都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孤寂与不适,雁处之不一样吗?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天南地北双飞客。相依为命的夫妻,若失去一个,另一个情何以堪,境何以堪,只影向谁去?所以,它们只能同生共死。
雁阵与雁声
到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前,大雁们不得不走出两人的世界,跟同类聚集到一起,参加集体训练,准备迁往遥远的南方过冬。
一般人都知道大雁是候鸟,秋尽冬来时会大规模南飞,也知道大雁飞越天空时的大致阵形,但很少有人知道,大雁在长途飞行之前,还会组织2-3周的丰衣足食准备和臂力体能训练,甚至还要吊嗓子练歌喉。草原地区的农夫,大多都还保留着“在自己的地收割庄稼时,不割尽田的角落,也不拾取庄稼所掉落的,要把它们留给穷人和寄居者”的传统,秋收过后,土地上仍然留有足够的粮谷,可惜根本没有拾麦穗的路得。这些残剩的庄稼谷粒倒是为即将远征的大雁预备了军粮。
集中到一起的大雁,完全没有了宁静、悠游的秉性。它们成群地飞起飞落,成群地呼号鸣叫。要是你选个满月的日子住进农庄,或者睡卧在水边的蒲草亭下,晓风残月的清晨,你一定会听到长空雁叫霜晨月。
到了傍晚,雁群的操练似乎更加紧迫了。这时,你若站在农庄高楼的窗前,隔着丛林的树梢远远地望去,野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型机场,起飞的,降落的,滑翔的,穿梭的,停位的,排队的,忙得不亦乐乎。那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雁声,即便你关上窗户,也丝毫不能阻挡,这让你从此明白了什么叫哀鸿遍野,什么叫声势浩大。
晚霞抹红了天空,逆光飞舞的大雁,犹如剪纸的幻影,都成了黑色。此时正是欣赏雁阵的最佳时刻。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只要仰望天空,便能看见各式各样的雁阵。它们或单或双,或整或零,奇数、偶数、质数、变数什么都有。低空飞行的“7”字形、“一”字形,高空飞行的“个”字形、“人”字形,还有变换的“丫”字形,简直让你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它们飞行的方向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没有定数,这恰好证明它们是在训练,而不是正式的南归。
真正远走高飞的大雁,也不都径直向南,根据当时的风向,有时候也会先向北、后向东再向南,但飞行的高度和队形明显不同于训练。它们通常会选择在晴朗有风的天气出行,既不赶早,也不贪黑,依天而飞,队形整齐。此时你很少再听到它们的叫声,它们在你眼前停留的翔姿转瞬即逝,而你却感受到一丝莫名的离愁别绪,从眉头直下心头。大雁的性格几近中国人的性格,海外游子的景况实在与大雁无异……
雁字
如果你从未造访过加拿大中部草原,从未观赏过这里牧野天空的大雁,那你可能这辈子也体会不出古人创造“雁”字的精妙,记不住雁字的写法,也理解不了雁字的含义。相反,当你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地观察、欣赏过草原的大雁以后,你不仅能解雁字之谜,甚至还可以矫正近代文字学者对雁字解释的谬误。
雁,英文称Swan Goose,它跟天鹅、家鹅是亲戚,都是鹅类。汉字正体字有“鴈”和“雁”两种写法,鴈从鳥,雁从隹。由于“从鸟”和“从隹”的写法不同,导致古人认知上的差异,后世有说“在家为鴈,在野为雁”的,其实不然。野雁比家鹅形大体重,而文字中的“隹”,指短尾巴小鸟,比真正的“鸟”要小,刚好与实物相反,可见,“鴈”和“雁”本是一物,并没有在家与在野的区别。
对雁阵的实地观察得知,“雁”字里面的“厂”和“亻”都是飞行的雁阵形态。“厂”可以变成“亻”,“亻”也可以变成“厂”,有时候是两个“厂”,有时候像两个“亻”,只不过雁阵的实际形态,与标准楷书的汉字笔画略有差异而已。鸟在地上很大,但飞上高空以后,看起来就像小鸟(隹)了。所以,字典里面关于“雁有入道,人以为挚,故从人”的解释,完全是想当然。原来在家和在野的解释,也应该矫正为:在地为鴈,在天为雁。
“雁”鸟可赏,“雁”字更可赏,而且赏心悦目兼启智。当然,没有设身处地观察、观赏过鸿雁的人,很难体会出个中滋味。祝愿所有的“梦雁人”都能有机会来草原吟秋赏雁,一了宿愿。记住,当你挥手对南飞的鸿雁说“一路顺风,来年再见”的时候,请不要忘了也对中华人文始祖当初造字时的耐心和观察力,说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