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12) 惊魂未定

【抢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其间小朱出来取过两回仪器,都是行色匆匆;我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所以靠在墙边一声未吭。说句实话,眼下我挺怕他们喊我进去的,那多半是要征求“家属”意见,开膛破肚,实施最后救治。无事便是好事——既然帮不上忙,索性在走廊里散步。只可惜医院不让抽烟,没有办法驱散困意。

直到凌晨2点半,教授终于从病房出来。他满脸是汗,前襟都湿了一大片,见着我说了一句:“她暂时没事,已经睡着了。”说完便向楼头走去,两名助手像保镖似地跟随左右。后来我才知道,婷婷有一度曾经非常危险,不得不实行人工呼吸。如果当时我在场,八成会像王父那样情绪失控。抢救一开始,小朱就把我轰出去,现在看来是很英明的。

护士小秦也端着盘子离开了。我轻轻推门进去,小朱正在那里挂吊瓶,冲我点了一下头。婷婷躺在床上沉睡,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屋里除却多了两台仪器外,看不出曾经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倒是空气中强烈的药水气味,让我联想起硝烟弥漫的战场。

我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却又不敢吱声。小朱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在一旁轻轻说道:“她现在安静下来了,我会留在这里观察。你也回去休息吧,这儿不需要留太多人,否则空气不好。”我点点头:“好的,我就呆一会儿。”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婷婷。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向我传递着生命的信号。但是她的呼吸并不均匀,有一阵变得越来越浅,仿佛乐曲已近终了,过一会儿却又峰回路转。呼吸渐弱时,她的眉头也会轻蹙,宛如平日里有点小委屈的模样。我伸手过去,轻轻捏住她指尖,想让她知道我就在身边,她单薄身体中的那个灵魂千万不要逃离。

我从来没有为一个生命这样牵挂过。从小到大,我见识过不少死亡,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从来没有感到过特别悲伤。我自认是个心肠颇硬的男人,虽然并无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我接受过杀敌训练,和一些脆弱的新兵比起来,我要老成得多。面对敌人,我相信自己也会扣动扳机,尽管事后要哆嗦一阵。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却触动了我心灵中最柔弱的部分。我也不知道能和她一起走多远,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回到招待所已经凌晨3点,我不敢睡得太长,担心婷婷会在梦中走掉。5点半闹铃就响起来,我胡乱洗把脸,急匆匆赶回病房,见婷婷还在那里熟睡,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小朱已经回去休息了,屋里值班的是小秦护士。我问她教授什么时候上班,她说大概得9点以后:“教授已经一个礼拜没睡好觉了,这阵子总是半夜出现紧急情况。如果没有大事,我们上午就尽量不给他打电话。”

我表示理解,衷心希望教授能多睡会儿。待了一个小时,实在扛不住困倦,眼见一切正常,便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吃罢早饭,给老陈和王父各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9点上楼来,正要进病房,不想小秦推门而出,差点撞个满怀。她吓了一跳,看到是我,忙低声道:“你先别进去,教授正在进行治疗。”说完便急急而去。看到她这样神色不定,我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

凑近门口听了听,里面好像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位声音低沉,应该是教授。他们话语不多,中间还夹杂着摆弄仪器的声音,让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扭脸,小秦已然转回,手里端着个白色的盘子,里面放着一支注射器和一盒针剂。我替她把门推开,她点了一下头,闪身进去。就在房门开合的两秒种,我看到了病床上的婷婷。她肩膀裸露,被子刚刚遮住乳房,脸上扣着氧气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还未苏醒过来。

一时间,我悲伤得难以言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滑向死亡的深渊而束手无策,人生的哀痛莫过于此!婷婷现在如同一只实验台上的小动物,任人摆布,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多一丝怜悯!她才23岁,花一般的年纪,没道理遭受天谴的。

“难道是因为我?”这念头如同地狱里的一阵阴风吹上来,叫我不寒而栗。我一向对相术算学嗤之以鼻,相信自己的人生必会精彩。可在这场运动中突然遭受不测,转瞬之间便从天上跌落地下,让我简直无法可想,只能归于造化弄人。然而我的坏运气竟然会连累到婷婷么?我记起小时候母亲的一位闺中密友曾经为我看相,她说我的命非常硬,容易克着至亲:假如真有什么大灾大难降临,我应该死不了,但离我最近的人多半要倒霉——似乎我有某种嫁祸于人的本领。

这番话说得母亲惴惴不安。对她而言,我的“命硬”是毋庸置疑的:8副麝香膏都没打掉的胎儿,头顶一定装有避雷针,如果我遭雷劈,那么倒下的一定是旁人——说的直白一点,最有可能就是她自己。所以她年年都要到庙里烧高香,愿菩萨保佑我,也顺带着保佑她。我决意参军时,母亲曾极力反对,甚至带着大哥跑到学校把我的铺盖卷搬走。可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她倒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儿大不中留”,何况我的离开对她未必是件坏事。

我参军以后经历过几次悬事,周围也有人因之丧命,而我却安然无恙,不能不说运气好。当然,大部分人也和我的运气一样好,所以我并未滋生出特别的优越感,更不相信什么“命硬克人”的邪说。只是近来大倒其霉,叫我难以笑看人生无常;自信一旦崩溃,便容易想入非非。】

2011-5-3

2011-12-17

木火 发表评论于
She shouldn't have transferred to Nanjing hospital. She might have survived if she had stayed in Yangzhou. Now it's too 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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