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17) 中右分子

【小组对我的批判又持续了两天,方才鸣金收兵,其他组也相继结束战斗。下一阶段是思想总结,须人人过关。我再次充当重点分子,当仁不让地打了头一炮。在发言中我对自己的问题上纲上线、毫不怜惜,只是为了能够顺利通过,以求组织从宽处理。大家听完我的发言,确实提不出什么意见来,但又不能表扬我认识深刻,一个个只顾埋头于自己的发言材料,斟字酌句,一声不吭。会议出现了冷场。

组长陈洪谦这时开了腔,他用一种法官宣判的口吻,胸有成竹地说:

“根据烟雨蒙同志在运动中的态度和表现,我认为他立场偏右。”

就这一句话,却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立场偏右”,这可是个新说法,大家都在揣摩其含义,掂量其轻重。我思忖:立场分左中右,在大类上,我已经从中间派开除出来,归入右派,这是可悲的。然而妙就妙在一个“偏”字上,它又为我透出一线生机。是否可以理解为“中间偏右”,那样我还是属于“中间派”?可一个“右”字,听起来终究不顺耳,与“右派”难免沾亲带故……转瞬之间,我已在天平的两端走了几个来回,不知自已的种属到底是什么。真是令人费解的文字游戏!

数年后,我终于从领袖著作中找到理论根据:被冠以“立场偏右”的人,就是“中右分子”,它可以理解为准右派或候补右派。实质上,它跟右派分子一样,也是一种组织结论。自此,这顶不是帽子的帽子,一直像阴魂一样跟随我多年。可在当时我并未觉察,反把这看成是组织上的恩赐和宽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组长定了调子,大家就好发言了,尽管对新名词一知半解,但是抓住“右”字做文章总出不了大错,也很容易达到“舆论一律”的目的。最后轮到我表态,我再次虔诚地念“歌功颂德”和“思想改造”两本经,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活剧就这样结束了。

全校共揪出6名右派分子,这个数字低于上级规定的比例,但是没有办法,“内定右派”中有半数像叶林枫那样死活不“咬钩”的人,郑处长之流眼睁睁看着他们逃之夭夭,成了漏网之鱼。不过只要这类政治运动不终止,鱼儿们或早或迟又将游进另一只网中,直至热衷于此的当权者自己寿终正寝。

由于材料须上报审批,这6名右派的名字还不能正式宣布。过后我听说,是否将我的材料上报为右派,常委会上是有争论的,在这关键时刻,政委力保起了决定作用,我那份沉甸甸的材料被压下了,从而使我免遭灭顶之灾。】

老烟此处提到的所谓“中右分子”,是一个玄妙的政治术语。在《中共中央关于的通知》(1957年10月15日)当中,找不到“中右分子”的确切定义,而只有若干关于“中右分子”的表述,从中可以推知一二:

“在右派划得多了,需要改正的单位,必须注意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的热情和正义感,不要使人产生‘反右派斗争过火了’的错误印象。有些中右分子有过不利于社会主义的言行,但是不够右派,如果当作右派斗争了,现在不要当众宣布对他的批判是错了,因为既有错误言行就应该批判。但是应在内部改划为中右分子,按照中右分子对待,并注意多加教育争取,到适当时机可以宣布因情节轻微已有悔改,脱掉他们的右派帽子。”

此处是说,对于那些被当成“右派分子”批判的“中右分子”,组织上要顾及群众的斗争热情,暂时不予纠偏,但要在内部将其“改划”为中右分子。由此可见,中右分子并不属于右派分子,而只是那些立场偏右的中间派。

“上级领导机关……必须经常主动地细心地抽查和调阅所属单位右派分子的详细材料,及时纠正其中偏宽偏严的错误,并且对于极右分子、一般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的界限举出具体的人物和材料作为实例,切实帮助下级掌握正确划分的标准。”

根据这段话,“右派分子的详细材料”当中包括“极右分子”、“一般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三类人员,俨然表明“中右分子”乃是“右派分子”的一个子类。

“凡是界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间的疑似分子,在尚未查出足以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一概不划为右派分子,并且不用斗争右派分子的方法来对对待他们。”

这段话把“疑似分子”置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的光谱区间之中,似乎又表明中右分子不属于右派分子。

《中共中央关于的通知》是进行反右斗争的操作性文件,本应对各个政治术语作出严格定义,现在却对“中右分子”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现在已无从考证。不过各单位党组织却由此获得了绝大的“自由裁量权”:只要你在运动中的言论能够与《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里的6条政治标准挂上钩,说你是右派就不会有错。具体属于“极右”、“一般右”还是“中右”,不过是个政策尺度问题,而不是原则问题。尤其对于“中右分子”而言,单位需要用你时,就会说你与右派分子有所不同;需要敲打你时,就会说你也是右派。“右派”这顶帽子时隐时现,让“中右分子”在此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政治斗争是需要讲究艺术的,而模糊正是一种艺术,如果运用得法,不仅能够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并且保证自己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这份文件也带来一项政治遗产:反右当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打成右派,这是一件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右派”一共有55万人,但这里面并没有包括所谓“中右分子”,他们所领受的罪罚,有时并不比戴帽的“右派分子”少。根据中共中央《关于继续贯彻执行中央[1978]55号文件几个问题的请示》(中发[1979]第65号):

“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定为‘中右分子’、或工人、民警等划为反社会主义分子以及因右派问题受株连的家属,数量很大。其中,仅失去公职需要安置的,全国约有十六万人。这些人虽未戴右派帽子,但有的所受处分比右派还重,处境困难。”

主要是因为存在“中右分子”这个模糊的政治种群,学术界关于右派人数的统计生出多个版本,从80万,到130万、200万,甚至317万,不一而足,莫衷一是。这个问题,如同“三年困难到底饿死多少人”一样,只不过给中国历史中的无数传说再添加一个罢了,对于老烟的政治命运则产生不了丝毫影响。前几天,我在网上搜索老烟的名字,居然找到了两位农场知青的回忆文章,里面提到老烟,都不约而同地说他是一个“右派”,而没人说他只是一个“中右分子”。

看来“右派”这个政治标签,更加有助于人们在半个世纪烟波浩渺的回忆中,留下老烟的一抹印记。

201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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