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到家里,除了文景内心的自我谴责没有减缓外,谁也没有象她本人那样责怪文景。一是因为文德替姐姐圆了谎,承认自己的创伤咎由自取;二是父母的全部注意力正集中在一张小纸条儿上:“快让文景过来一下,我有要事相告。”这是慧慧委托她弟弟送过来的一个小条儿。——眼看文景去县针织厂上班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文景的爹娘既兴奋又紧张,而且也变得特别敏感。一听“要事”两个字,就往一家人的盼望上靠。所以,文景的娘一接到这小条儿,就把蒸汽尚未顶满的蒸锅扔给她爹,急忙出去找文景去了。虽然路上她也风闻孩子们打架斗殴的事,听说文德参予其中,但见文德眉眉眼眼、手脚胳膊都还齐全,又且还拾拣了一衣襟孩子们糟蹋下的糖菜叶子,不仅没吃大亏,还有些小收获,也就不再追究了。
对慧慧所谓的“要事”,文景的理解当然与父母不同了。慧慧昏昏噩噩整日躺在那阴暗的小东屋里,画地为牢、自我封闭,对外面的世事一无所知,能有什么对自己有益的要事相告呢?她一定是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想向自己倾诉罢了。思想工作能否一下做通是另一回事儿,正好是早饭时间,能撩逗慧慧吃点儿东西、开开胃口,也不枉朋友一场。于是,文景便端了饭碗来慧慧的小东屋里吃。
文景的娘忙叫男人捣蒜,自己把文德拾的糖菜叶子淘洗干净,就蒸锅里的开水煞一煞,然后用盐醋蒜泥拌起来,让文德给两位姐姐送些过去。
“哪儿来的糖菜叶子呢?”慧慧问。
文景过来时,慧慧的弟弟慧生送过来的稀饭、窝头和咸菜还未撤去。但慧慧只喝了口汤,就又躺倒了,连筷子也不曾动一下。她一直觉得心饱口涩,没有食欲。文景看她的舌苔,粉红的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都是因为身体虚弱缺乏营养所致。文景便故意在慧慧面前又吃又喝,将那小嘴儿咂吧得山响,夸张自己的好胃口。文德送来那蒜拌糖菜叶子,文景便放在慧慧的面前。任那盐醋和大蒜的酸咸辣综合味儿在四处飘荡。见慧慧问,她便用慧慧的筷子夹一枝叶梗,送到慧慧的嘴里,问:“香不香?”
“香——”。慧慧的声音依然是低低的软软的,但脸上却泛起朵羞涩的红云。
于是,文景便敞开心扉,给慧慧讲这糖菜叶子的来源。“赵庄的革委主任送给吴庄的革委主任。吴庄革委主任的亲娘便叫革委主任的弟弟的养母过去,帮她刮切那糖菜……”她故意绕绕弯弯兜圈子,以逗慧慧开心。不料这一枝绿色的叶梗,被那闲置几天的皓齿一嚼,挤出满腔清爽的汁液。引出慧慧泉涌似的口水。慧慧看着文景吃、听着文景说,不知不觉就侧身起来,把枕头立在腰后靠墙坐着。她说她此时的感觉是肚里象火烤一般、口淡得要命。文景便将那盛菜的小碗捧给慧慧,说:“喝口调和汤!”慧慧也不客气,接过碗送到唇边就吸溜起来。文景便夸慧慧家的咸菜腌得好,说就着她家的咸菜喝汤,就象汤中浇了饭店的酱油似的。于是两个女娃先由交换着就菜,再到交换着喝汤,后来干脆连主食也倒换着吃开了。文景欢天喜地道:“庄户人总说:‘地是人家的肥,饭是隔壁儿的香’,今儿才体会到果真是这样!”慧慧点点头挤出一脸苦笑。她知道文景是在宽慰自己。因为母亲躲到了姥姥家,她那汉手汉脚的爹做下的饭总有股难闻的烟熏味儿。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告诉。可怜慧慧几天水米不进,现在连吃饭也变成吃力的活计了。她吃一吃、歇一歇;鼻尖上竟然还渗出了细碎的汗珠。不过,别看她衣衫不整、乌发散乱,那面庞却象枯缩的枝条接受了春天的和风暖流一般,汁液在枝条内脉动和流淌,生命的元气又回到年轻的脸上了。
当文景痛惜地讲到文德挨打和那五个糖菜圪蛋的遭遇时,讲述人哽咽难言,听者也扑噜噜垂泪。两个女娃各自伤心的内容虽有所不同,但对回乡的失望、对政治运动的厌烦却是共同的。文景说:“除了长红,在吴庄我是再也找不出任何希望任何有意义的事体了!”这番话正说到慧慧的心坎儿上。她不禁拿自己与文景相比,文景在吴庄还有恋人不时给情感的慰藉、精神的支撑;身边还有健全的母亲替她操心劳神,自己连这一层也不如人哩。想到此,慧慧便哭得越发伤心。一阵猛烈的抽泣,几乎把刚刚咽下的饭也呕出来。
文景急忙擦干眼泪,坐在炕边将慧慧揽入怀里。她一边抚摸着慧慧的后背,一边含着泪笑道:“我娘说咱们硬是受了读书多的害了。整天价‘理想’呀,‘追求’呀,不象那些刚刚识得自家姓名的女娃儿,今天不为明天的事情发愁!”
“不,文景。”慧慧一激灵挣脱文景,大声嚷道。“快远走高飞吧!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来争取!”慧慧因态度昂奋而紧紧地握了文景的手。
于是,文景把自己那即将去针织厂上班的消息详详细细告诉了慧慧。此前,在慧慧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时,她一直不忍心对她说出自己就要离开的话。在吴庄,慧慧毕竟就她这一个以心相交的挚友啊。
“我叫你来正为这事儿呀!”慧慧摇摇文景的手,急切道。一向小心谨慎的她说到这儿还伸长脖颈朝窗外望了一望。
“你听到了什么呢?”文景很纳闷。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家中,会得到什么情报呢?
慧慧屏息听听院里没什么响动,便推文景去关了小屋的门。然后从一个包袱里取出她那件白底碎花的衣服,指着袖口上两个黑豆大的小洞叫文景看。
文景不解,把食指垫在那小孔下发愣。
“纸烟落下的火星烧的!”慧慧压低声儿说,“她与我交换衣服的那天,我一穿这衣服就感觉一股刺人的烟熏味、男人味!——俩人肯定是上了炕、过了夜了!”
“那天一早,长红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在他二哥屋里。那憨汉,要说那女子是你哩!”
听到此,慧慧的喘息已不匀,脸也红到了耳根。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有人嫁祸于她而气愤。
“我早就看出他(她)俩不地道了。”文景道。
“文景。没有及时告诉你,我实在……”慧慧眼里噙着泪水,又拉起了文景的手。文景狠狠地捏一捏慧慧的手指,不让她说对不起。她那大病初愈的手炽热如火炭,就足以说明她的真挚情感了。
于是,慧慧便将河滩工地上革委主任如何给她们送饭、五保户家柴草房所见到的情形;春玲家柜上的语录本、以及革委主任放在五保户檐台上的玉茭面统统告诉了文景。“是她告诉我长红替你找革委主任要指标的。——我一直担心她从中作梗,可没敢提醒你!”
“可是,他(她)俩一个比一个鬼精,他肯放她走么?”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呀!”
“这几天,一直不见她人影儿。”
想到此文景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还联想到那天下午她们彩排时,春玲那反常的紧张。假若她心里无所挂碍,又紧张什么呢?文景顾不得收拾两人吃下的饭场子,就急忙出来了。她想赶紧写完那黑板报,就找长红核实核实,到底吴庄上呈的档案有几份。再不,就到乡卫生院搬动喜鹊,托她通过她姐姐的门路把情况落到实处。这件事是一点儿也迟疑不得了。
陆文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深巷中,就象迷路者走在一道阳光不肯朗照的荒沟。担心和焦灼不停地折磨着她,使她望着自己硕长的黑影都害怕。双脚踩在自己的身影儿上,感觉小腿在转筋。上场的妇女、上学的孩子们不断地向她打招呼,她觉得人家的目光象探照灯似的,疑惑人人都知道她的内情。
路过春玲家巷口,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她很想去问问她的爹娘,那闺女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就在她犹疑间,一个肩头扛着铺盖卷儿的后生突然从春玲家的小巷走来。那四周镶着黑边儿的大红褥面儿特别显眼,宽大的粉色床单还钻头觅缝地挤出五指宽来。那后生将这笨重的铺盖卷儿从左肩换到了右肩。这铺盖卷里卷着的滚边儿枕头、米黄枕巾、大花被子便都一层层展示在文景的视野中了。文景的心向上一揪,双腿便如中了魔法似的迈不得步。等那人过来,认出是小顺子。文景便问:“干啥去?”
“到马圈儿!”顺子回答。他大步流星地一颠一颠地走着,看样子很着急。仿佛出丧时赶良辰似的。
“你扛着,谁、谁的铺盖卷儿?”文景这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她半天才想出第二个问题。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甚至有些结巴。
“……。”顺子没有吱声儿,早过了十字路口。
此时,文景的双腿仿佛被什么人操纵着,望着顺子的背影儿动弹不得。那操纵者拧紧发条后突然一松手,将她整个的人弹了出去。她竟如一支箭似地追到了饲养处。
只见三辆马车并排停着,上面装满了爱国粮袋。因为超重,那车轮深深地没入土里。各位驾车人手握长鞭,立在车侧。中间的一辆的车顶上就栓着那一卷儿铺盖。那铺盖上面又蒙了个新麻袋。饲养员吴天保正站在饲养处的台阶上,给驾车人和马们训话,装文作武地十分严肃。中间那辆驾辕的黑马,异常警觉。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负荷超出了往日,一会儿扬头甩开了马鬃,一会儿又弹起了后蹄。它的不安分弄得车轮不停地前后滚动。让人担心那下扁上胀的轮胎会爆炸开来。——文景此刻的肠子正如这轮胎的情形,因扭曲而气不顺,一拧一拧地阵疼。
“大黑!”吴天保向那黑马断喝一声。然后拉长声调喊个“立——正!”。接着便走过来用手抚抚马的脖颈,朝着马耳朵长声短调地诵一段最高指示:“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那马眼泪汪汪地听着,一会儿便垂鬃耷耳、驯服地安静下来。并且似乎懂得向左右看齐,前后蹄自觉地挪动着与旁边的车辆站在一条线上。吴顺子不知吴天保还有这招数,由不住哧哧偷笑。那三位驭手倒仿佛习惯成自然,一直是立正的姿势。
“三位记好了!针织厂的位置在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数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大门上有白底红字的厂牌。”吴天保最后吩咐。
“最好是面见春玲。”吴顺子又找补了一句。
“记住了!”那三人齐声回答。
马蹄踢踢踏踏走着,调转了车头。赶车人手拽缰绳、轻扬长鞭,三辆大车结队而去。陆文景仍失神地站着,宛若在梦中。马蹄及车轮荡起的浮尘不断地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衣服上,她那乌黑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都变成了灰土色。文景仍恍恍惚惚,神色茫然。她的视线一直盯在那车顶的铺盖卷儿上,被遥遥的鞭声越揪越紧。直到那辚辚的大车走出她的视野,那滚动的车轮还碾压着她的心。这幅图象已刻在她的心扉上、灵魂深处,将伴随她终生。她的嘴唇在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吴庄一个闺女的铺盖卷儿从农家的炕头搬到了公家的床头,是个飞跃,是个象征,意味着一步登天。但这个闺女并不是多才多艺的陆文景!不是为之欢笑、为之歌舞、为之早起迟睡、呕心沥血的陆文景……
“文景,我把粉笔给你放到保管室外面的窗台上吧。”吴顺子说。他想点醒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职责。见文景象石雕一般,一动不动,顺子朝吴天保吐吐舌头,讪讪地往大队院里去了。平日与骡马打交道的吴天保,似乎没心没肺,一得空儿就爱吼几嗓子。这天也不忍看文景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儿溜到马圈里起粪去了。
※ ※ ※
意识到自己头脑简单,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时,有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陆文景感觉瘫软的躯干里又充足了气,抗争的力量又回到身上了。她就象一只被狗追逐的野兔一般,发疯地跑着穿过一道窄巷,拐个弯儿来到生产队大院。放开喉咙就高喊:“吴顺子!吴顺子!”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捉弄!必须知道这策划者是谁!吴长红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是,空旷的大院如同南坡的坟场一般寂静。院东的戏台象只怪兽,虎视眈眈地张着巨口。革委办、保管室的门上都紧紧地锁着大铁锁子,无不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只有文景那凄凉的呼叫声在天空盘旋。陆文景突然想到她和慧慧在南坡摘麻麻花时亲眼目睹苍鹰抓野兔的情景。她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抓的野兔,吴长方、吴长红就是那鹰的一双利爪。他们将她提到高空,让她兴奋一会儿,再狠狠摔下来;再提到半空,让她空高兴片刻,再狠狠摔下来。一次比一次摔得惨重!这样反复操作,就是要把她摔麻木、摔服帖!叫她别再挣扎,任凭他们宰割!
她一眼瞥见保管室窗台上放着十几支粉笔,红、黄、蓝、白在阳光下闪烁。如同魔幻一般露出了盈盈笑脸,频频地向她招手。意思是快来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啊。文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跑上前抓了那粉笔,冲到戏台口。咬着牙写道:“骗子、阴谋家统统见鬼去!”然后,她拆掉那被火熏黑的野灶台,搬了那黑色的砖头,朝“骗子、阴谋家”发狠地砸去。想起衣兜里还有那鼓吹“一打三反”的稿子,她翻过衣兜搜出来撕个粉碎!
听得大街上呼儿叫女的声音中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陆文景猛地想起吴长红说他上午要领着基干民兵去吴天才家“割尾巴”的事来。“找他去!看他怎样搪塞!”文景的行动完全被失败的气愤、发泄的冲动控制着……。
随着躁动的人流来到吴天才家,只见院里已乱成一团。几个基干民兵正锯南墙根儿的榆树。白咧咧的锯条象猛兽的牙齿,正哧呼哧呼地侵入碗口粗的树干的深处。另外并排的四株兄弟树在窸嗦发抖。院里等待着剥榆树皮的男女老少则手持菜刀、镰头,望着那摇摇欲倒的榆树,一阵儿朝东拥动,一阵儿朝西涌流。他(她)们吵吵嚷嚷,既想抢占开剥的最佳位置,又怕遭了极刑的榆树跌倒时砸着自己(当时农村大面积推广高粱玉茭,老百姓吃不到麦子面。只能喝高粱面红面条。高粱面粘合性差,煮进锅里就变成了糊糊。不知何人发明了搅和榆皮面的办法。在一升高粱面中掺上一把榆皮面儿,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仅面条精道,而且光光滑滑口感极好。所以,上等榆皮面儿的价钱比白面都昂贵)。有人见文景赤手空拳,便劝她:“快就近借把切刀去!”
满脑子官司的陆文景根本不理会这些。她只是寻找吴长红。见院里没他的鬼影儿,就径直跑到吴天才家里去寻。只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芦苇编的新锅拍子也扔到了地下,上面踩满了脚印。新淹了萝卜茵子的酸菜缸和蜜罐子都被打碎了,深绿色的液体和鲜黄的枣花蜜正往一起交汇。一酸一甜的味道相混合弥满全家,拧成一种说不出名儿的鬼气味,甚是难闻。吴天才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的女人正跪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垂泪。
外面“轰”的一声,吴天才的女人和文景吓了一跳。她们以为榆树倒了,忙朝玻璃窗口张望。只见那榆树干还夹着锯条立着,贼亮的锯条上淌着榆树的泪。却是准备开剥它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大呼小叫朝街门外逃。天空黑压压一片,遮云蔽日。原来是吴长红领着另一支基干民兵在吴天才家隔壁的场院里“割尾巴”,把蜂箱搞“炸”了。七、八个蜂箱中的蜜蜂成群结队涌了出来,见人就蜇。
陆文景一惊,扒到窗台上换个角度朝外瞭望。瞥见街门外吴长红、冀二虎、小顺子正抱头鼠窜。连他们抱着头的手背、手腕上都爬满了蜜蜂。那被激怒的小生灵仿佛有什么组织似的,前堵后追,此起彼伏,如伞如盖。陆文景不禁脱口喊道:“活该!活该!”
人与蜂交战的第一个回合平息下来时,冲在第一线的基干民兵差不多都挂了彩。不少人脸上带着“蜂棘子”,过敏者的脑袋已经肿成汲水的柳斗了。蜜蜂的伤亡也非常惨重。文景出来时,空气中弥漫着农药一六零五的气味。显然是民兵们使用了“化学武器”。吴天才家街门口、巷道里到处是蜂儿的尸体。尸体密集处,如同拉粪的羊群刚刚走过。让文景都没有个下脚处。她不忍心践踏那些无辜的小小亡灵,兀自颠起脚来蹦达地跨步。可别小瞧这些蜂儿,比人都通人性。不一会儿,外出采蜜的幸存者已得了信号,纷纷从远处振翅飞来。嗡嗡地绕街盘旋,寻找敌首。文景的头顶上空也集中了一支分队。此时的文景倒毫无惧怕。她觉得姣好的容颜已无关紧要。让蜂儿蜇一下或许会减轻些内心的痛苦。可是蜂儿们似乎能分清敌友,偏不攻击她。
此情此景,让文景心底涌起一丝儿快意。犹如得了盟军一般,文景头“顶”着一群蜂儿就来到了吴长红家门口。街门紧紧地关着,文景便没好气地擂门。听得家中似有响动,等半天也没人来开门。静了一会儿,传出话来,说家门窗户都让蜜蜂给封锁了,快喊小顺子来喷喷农药。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既象吴长红,又不象吴长红。可能是嘴唇也中了蜂毒,肿得变了形。
这便是报应!陆文景冷笑一声,抬头望自己头顶上那“蜂盖”,却不见了。她惊异地走出巷口,站远了昂头朝吴家院里眺望,只见屋脊上、枣树顶,到处爬动着,飞舞着愤怒的蜜蜂。
时候已近正午,太阳白辣辣地照着。陆文景没有回家,信步就出了村外,拐到了去红旗公社的路上。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田鼠以细小的秸杆和稗草作掩护,偷窥着文景。在空旷的天地间、在白得刺眼的土路上,望着自己短小的独影,忧伤象潮水一样又涌到了心头。
完了,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陆文景双眼越过河滩的枯树、越过那如练的滹沱河,向县城方向眺望,这才清醒地品尝到失败的苦涩。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绪,脑中不时地映出春玲的影子。那毫不付出就一步登天的中选者,那毫不费力就偷梁换柱的受宠者,此刻正春风得意、在安置自己的铺盖卷儿吧。经历了这一场打击,她才明白:世事就是这样,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遭受厄运打击的,总是实实在在、埋头苦干的人。所谓“表现”,不在于你做了什么、也不在于你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而在于人家是否欣赏。说白了,在于“小红太阳”的眼睛!在于他那个天马行空的舌头、惯于翻云覆雨的嘴的解释!
陆文景头重脚轻,吞云驾雾地走着。义愤和懊丧完全控制了她。心中如同碎刀支解一般疼痛。路旁的垂柳不停地扫刮她的头顶,把那乌发刷得纷乱。枯树败叶毫不留情,扎进了她的鬓角。文景不知不觉。她只是象解包袱似地,一层层掀动自己家的凄惶:爹娘的老迈,贫穷、疾病和饥饿,三位兄长的夭折,文德的挨揍,自己的许诺……。犹如上学时碰到了无解方程,原本没有答案,她偏要冥思苦想。眉头也拧在了一起,惨白的脸上掠过一阵又一阵的抽耸,使那方正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她那翘翘的动人的嘴角也耷拉下来了,面颊的肌肉也完全松弛,一副哭相,可眼里却干干的没有泪水。这时的陆文景简直变成个饱经磨难的妇人了。
万没想到迎头碰上了吴长方!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握车把,但驾驭自行车技术的老练属吴庄第一,还特别爱在人前显摆、买弄。只见他两腿朝前一叉,一条腿悠忽落在地上,另一条腿搭在大梁上脚点脚蹬。故作潇洒地停在文景面前,问:“大中午干什么去?”
“我的档案呢?”陆文景的嗓音里有一种努力克制的成分。但是,她那喷火的怒目让胆小的人看了会汗毛直竖。
“文景,以后有的是机会。”吴长方这天特别谦和。“春玲搅嘴难缠,先让她出去;这下一个不就轮到你了?”他用双腿控制稳永久牌自行车,弯前上身来想用那只独手替文景摘掉她头上的枯叶。
陆文景愤然抬起胳膊,打掉他的臭手。她不能容忍这骗子碰自己一下。
“阴谋家!”她哆嗦着嘴唇,从齿缝儿挤出三个字来。
“哼,你以为你是谁?”吴长方突然恼羞成怒道,“你一再怂恿长红替你办事,算不算耍阴谋?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你去?”
“针织厂这一个指标凭什么就该赵春玲去?就凭她搅嘴难缠?”陆文景大声叫嚷着,向前逼进一步。她已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好啊?咱可以比一比你俩的条件!她是党员,你不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她冲锋在前,你却连那么重要的传达都不去听;她总是与革委的立场保持一致……”
“罢罢罢,也不为这前后自相矛盾害臊!”陆文景凛然冷笑道。“鬼都知道她凭的是什么!”
“对,对啊。”吴长方前后瞭瞭,阴阴地说,“就凭她肚里怀着吴家的孩子!”
陆文景一愣,几乎被吴长方这歪理气晕。当她身子一瘫,就要栽倒时,天空似乎有另一个陆文景倔强的声音在给她鼓气:“陆文景,决不能倒下去!”于是,她硬撑着退向路边的一棵柳树,背靠了树干稳住自己。
“只要你拿出实际行动待长红,不会亏待你的!——有人想翻叨你家的成分,我都一直压着。毕竟要做一家人!”吴长方说罢,弓身向前一蹬,径直朝吴庄去了。那明哗哗的车轮扑楞楞飞转。他扭头朝县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嘴里还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调。
※ ※ ※
人在该交背运的时候,喝口白开水都硌牙。在文景去县针织厂的事情上,一个关键的人物没起关键的作用。不是这个人与文景交情浅不肯诚心帮忙,是因为她刚巧出了远门。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联想到这个人就是小个子喜鹊。也就是最先给文景提供信息的公社卫生院的妇产科小护士。当文景爬上公社卫生院的高坡,穿过那铁栅栏门,想找这“吉祥鸟”问个究竟时,又扑了个空。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妇科女医生告诉她,喜鹊到地区办的培训班学习去了。培训期限为一个月。关键时刻,传递佳音的喜鹊飞走了。
返回的时候,红旗公社的广播员正作午间播音。吴庄“一打三反”的新成果已成了头号新闻。路旁三个端着海碗的吃饭的男人正蹲在一棵槐树下,一边听广播一边拉话。其中一个大个子说:“红旗是不让栽荆条编筐了,吴庄是不叫种苇子编席子了,这不是尽卡老百姓的手脚么!”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极象是吴天才的妹夫。他的话说得更难听:“家里炕席烂了,再也没地方寻些苇茬子来补了。今后买不起棺材的穷人甭指望用席子来裹尸了。”……
他们的牢骚、他们的一筹莫展,象一粒粒石子儿击打着陆文景的心湖。使她内心的痛苦和抑郁一波一波推进,此起彼伏。日头已经偏西了,她不觉得饥饿,只是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她慢慢腾腾踽踽而行。不想回故乡,不想回那毫无希望的吴庄。不愿见父母,更不愿见吴家兄弟!然而举目四顾红旗村所遇到的都是生面孔,又那有容身之所呢?
在红旗村的村口,文景终于遇到一位熟识的人。他是红旗的文艺骨干。相貌和演技曾号称红旗宣传队的“洪长青”。他一见文景,就堵住她大骂这次招工的不公。他说在红旗论个人条件,他是首屈一指。连下来选人的针织厂考察组的人都这么说。他们特别想招他,还与他单独交谈过。因为男演员象他这水平的特别缺乏。结果却走了个副书记的小姨子。那小姨子会什么?就回浪浪地扭屁股,唱个“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怪不得社会上流传“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联语。他说起初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回可领教了。……
“有人给你做过档案么?”文景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埋怨,问。
“什么档案?”那文艺骨干又反问。
“不是说革委要给被推荐者做一份儿个人档案么?”
“嗨,那都是哄人哩!比如你,我听说针织厂的领队对你也特别满意。在你和春玲的取舍上,考察组和吴庄革委分歧很大。最终还不是贵庄革委主任一句话拍板定案?用什么档案?”
“他说了句什么?”
“陆文景在政治上不可靠!”
听到此陆文景再没吭声。当她确认吴长红伙同吴长方联手骗她时,那憔悴的面庞一会儿变得惨白,一会儿又变作灰黄。
“肯定你没送大红枣儿!你没权没钱再不送,当然办不成事!他妈的!整个儿一个旧社会!”
此前,文景同病相怜,憔悴的面庞上还覆盖了一层悲悯之色。她只是感同身受,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她意识到他说的“送大红枣儿”是淫秽隐语时,便虚火上升,两腮烧成了红布。尽管他是一时愤慨脱口而出,到底对一个女娃儿不够尊重。文景便局促不安说声再见,转身就走。
“唉。你们女娃们只要长了好脸子,还有找女婿这条出路。我们男男就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土坷拉了!”这“骨干”望着文景那玉树临风般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口气竟然酸酸的妒妒的,满是醋意。
他怎能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呢?在文景孤傲的心灵中,历来把自强自立、才德兼备视为立身之本。压根儿就瞧不起靠了自身一具皮囊买弄机巧、攀高结贵的春玲式的女性。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扮演党代表“洪长青”的角色,怎么能说出这种荤话呢?
陆文景百般地不愿意回吴庄,双脚却还是朝着吴庄的方向走着。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阅历里,除了在县城读过三年中学,知道地理课本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外,滹沱河东、南山岭前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能飞到哪里去呢?——也许,正如她娘所说,是因为她在县城多读了这三年书害了她。一个人精神世界里视野的广阔和现实生活中出路的狭窄相冲突,往往产生陆文景式的悲剧。
翻过一个大坝,进入吴庄的地界时,吴长方那自行车的新轮胎碾压下的花蛇般的车辙就映入眼帘了。陆文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阴谋家”,这是只可以心里想而不敢说出口的三个字,她怎么就脱口而出呢?在吴庄谁敢这样咒骂“小红太阳”呢?“你以为你是谁?”吴长方的口气咄咄逼人!是啊,在吴长方的眼里你小小陆文景恰如草芥虫蚁。没有人家的首肯,你蹦达半天能蹦出人家的掌心?叫你入火坑,你就不得进沼泽。吴天才的性子再刚烈,也逃不脱又打又反的厄运。——红旗那文艺骨干的话虽不中听,倒给文景提供了换位思考的人生经验。你陆文景傻里傻气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考虑旁人想要什么,领导想要什么。春玲给吴长方怀了孩子!这是以青春作赌注、以一生作代价呀。你陆文景对领导又付出些什么呢?
想到此,文景胸中的块垒又多少减轻些、宽松了些。可是,她刚刚松了眉头,长长地吐一口气,这轻松就象雷雨前的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另外一个推理一经从脑际掠过,文景的心房便又是浓云密布、漆黑一团了。吴长方竟然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推荐了去,这不是故意作弄公家、糟践那一个招工指标么?——对,对,这便是搞政治的人玩弄的权术!按本心吴长方不愿意春玲离开吴庄,但他又拗不过春玲的“胡搅难缠”。得知她肚里怀着他的孩子时,便大胆放她一马。你未婚先孕,去了针织厂又吐又呕,身子日渐沉重,既不能纺织又不能歌舞,身败名裂后滚将回来,稳稳妥妥不是我吴长方的人?这样既体现了自己无私的爱,又不落日后的埋怨。这便是吴长方的锦囊妙计!事成之前,还一直让胞弟吴长红稳住竞争对手陆文景!
在文景看来,那难得的招工指标如性命一般珍贵,当权者却将它当作讨得情人欢心的“烽火台”上的柴草来烧了!
“气死人!活活地气死人!”陆文景一边走一边喊出了声。
鸟儿在柳树的枝头鸣啭,田鼠从大路上跑过。遥远的滹沱河在太阳光下流淌,泛着银白的鳞光。文景周围那熟悉的景物并不因她的气愤而消沉,也不因她的痛苦而呆滞。这更让陆文景感觉吴庄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都在向她挑衅!
当然,最恨最恨的一个人还是吴长红。你既知道毫无可能,又何苦教给我争取这表现那表现,让我白白得罪人呢?而且还谎称做了什么“档案”,盖了什么公章。骗人骗得天衣无缝!如果及早抽身,偃旗息鼓,还算送春玲个人情。又何至于乌眼鸡似的与吴长方吵架,弄得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呢?你既与你那亲二哥同一立场,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就与他去过一辈子!
“拿出实际行动对待长红”。在吴家弟兄看来,我陆文景就是他们养在圈里的羊,挑在篮子里的菜,要宰要割任选时辰!
不知不觉回到吴庄。天空仍有一股呛人的农药的味道,蜂儿们却销声匿迹了。陆文景一进村就加快了脚步。为了避人耳目,她专挑墙上没刷语录的僻静小巷走。每望见大街口有人告诉就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想让人看到她倒霉的样子。——其实,吴庄人谈论的仍然是榆树、蜜蜂和“一打三反”的形势。陆文景却总以为人家关注的是她和春玲间的纠葛。
走到街门口,越觉得头皮发紧、步履沉重了。不仅是象在学校考了零分一样难向父母启齿,在弟弟文德面前都不好给个说法呢。所幸归来的时间对她有利,正是大半后晌。树掩斜阳,门扉大开。这说明父亲和文德都不在家。先把这落选的不幸告诉善解人意的母亲,然后再慢慢向父亲和文德浸透,或许更加妥当。跨进街门,文景的脚步又蹒跚起来。她听见屋内有陌生的声音,与母亲嘀嘀咕咕告诉。便怀疑是有人来向母亲告诉她惨遭挤调的内情。她可不愿意迎碰那忽隐忽现的同情、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辞不达意的安慰。
可是,古人道:“久病故人疏”。母亲一向懒于外出走动,谁与她拉得这么亲热、这么融洽呢?
陆文景好奇,便挪蹭到院中大枣树下,屏息静听:
“天哪,天啊,咋这么瘦呢?瞧你这前胸快贴了后背了。我都不忍心使劲儿。”这陌生人说。是一个女人的苍老的声音。
“压住了。压住了。——每吃不合适就犯病。那野女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本来她能扎……”原来母亲的病又发作了,那老女人正给娘按肚子。
陆文景无精打采地背靠了枣树,呆呆地站着。她眼前呈现的是一条必须由自己修筑的漫长而又坎坷的道路。没有外援,没有助手,但是只望见山重水复荆棘遍地险象环生,却望不到尽头。文景颓然地长叹一声,漠然采取了一种无动于衷、听天由命的态度。
“这多灾多病的,早些给闺女安顿个好人家,就早放一天的心。再说啦,喜媳妇就必然敬丈母,你也能早点儿沾上光。”当这老女人说出这层意思时,文景便听出她是赵家巷里的赵媒婆了。一听她是给自己倒媒,她就没好气。文景首先断定是吴长红家派来的人。这或许还是他二哥的点子哩。将人逼到绝境,再乘人之危,拦道打劫!吴家兄弟,好周密的部署啊!
“闺女大了,凡事得由她。”
“那等她回来你千万告诉她,人家春怀急等回话呢。人家省城上班的人,不能在家多耽搁。”
赵春怀!这赵媒婆告诉的是赵春玲的大哥赵春怀!
陆文景在嘴里反复把赵家的几个名字默诵几遍,就毅然绝然地踏进家门,对那媒婆说道:“回去告诉那赵家,就说我愿意。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把我带出吴庄!”
“文景,这可是终身大事啊!”倒是她那躺在炕上的娘在提醒她,不可意气用事。
“你看看,人家这么大的闺女,还不懂这些?”赵媒婆兴奋地推一推文景的娘,不让她再说动摇人心的话。这老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文景,从上至下地端详。她被她旧衣素装锁不住的青春美丽震住了。“这么年轻的俊闺女,他赵春怀忍心丢在村里?你放心,我去对他说!”
文景把她的要求再重复一次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深不可测;脸上呈现出的是饱经沧桑、紧闭心扉的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的神色。赵媒婆再不敢多嘴多舌,但还是满心欢喜。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有文化的大闺女与没文化的柴禾妞儿不同。柴禾妞儿一乐,就笑得找不着嘴叉儿了。一旦喝了些墨水儿,人就要拿架子。心里再愿意,脸上也平平的不挂一丝儿笑意,故意在介绍人跟前作腔作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