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是个大熔炉,要站住脚跟须处处小心为人,差一点都不行,奴才中竞争尤其激烈。如果要弄明白中国传统的人际关系,看看红楼梦里的几个丫头就够了。袭人是这些丫头里最能压抑自己情绪,在人前闭了嘴低头干活往上爬的,就是我们现在社会倡导的,闷声发大财的典型。袭人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有自知之明,在那个等级社会里知道自己的最大价值,不奢望任何规范以外的回报。她对宝玉八抬大轿的许诺不过冷笑,也觉得没趣,我觉得她是真心觉得无趣,她是一个踏实的人,无谓的炫耀对这个卖身为奴的女孩来说实在不是核心问题。这是她的省事之处,衬托得赵姨娘每每要为自己争脸却闹得自取其辱更加愚蠢。
她对宝玉的照顾的确是全身心的付出,有算计的付出做不到她那个样子,为了让宝玉带个肚兜睡觉就劳动自己做得特别漂亮,由不得他不带,这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检查一下自己,对谁能够用情如此之深?对女儿吧,她要是不穿我做的至简至丑的睡衣,我会大骂她不知好歹,我的心都白用了,委屈的是我;对老公,每天以一个炒饭打发他,若有一点怨言,就摆上一副爱吃不吃的神态。怪不得贾母把最疼的宝玉交到袭人的手里,我要是能有这么个人用心伺候,不舒服死了。
再往下看,曹雪芹的厉害就出来了,人是立体的,有这个面,也有那个面,而且相辅相成,搭配好了的。袭人跟宝玉玩,总要以柔情警之,她不是天真烂漫的芳官、晴雯,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而是故意睡下,引得宝玉来怄她玩。我觉得这个怄的感觉就有点独霸的意愿,不可能一大堆人在一起怄着玩的,怄,有一点心理的较量,很私密,很意淫的。宝玉强袭人跟他初试云雨就因为袭人的这种个性和意愿,晴雯没这个缘分不是宝玉不喜欢她,她没有怄的感觉,凡事直统统地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别人怄的感觉都要被她赤裸裸地拿出来晒,宝玉怎么跟她怄?
袭人是真能怄,而且打着教育、规劝的伟大旗帜。她回家一趟就编出哥哥赎她回去的故事来,说得有头有理,宝玉都哭了,问她真的只有走没有留了吗,她还斩钉截铁地回答是。这明明就是某种女人的性生活,意淫,一个劲儿地试探,到底对方有多在乎她,不看见对方泣血不会罢休。小弟弟宝玉老老实实跑到床上去哭了,她的意淫才得到极大满足,然后款款地说出三个条件。宝玉都答应了,其实后来也没往心里去,并没有改,袭人就没有下文了,一则难改,二则那三个条件不过是袭人怄着玩的小玩具罢了,成不成有什么关系?当时两个人玩得情意绵绵就够了。
再后来,袭人真正醋意大发,就在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那回,宝玉在黛玉那儿同湘云梳了头、洗了脸,没用着她来伺候,叫她失落了一天一夜,赌了二十四小时的气。我是这样理解袭人的,她是个丫头,顶多成为一个姨娘,她守份不越礼,所以她可以容忍宝玉跟小姐主子们一起写诗作文,过贵族的精神生活,但是宝玉洗脸梳头是她最神圣最专业的领域,对宝玉身体的照顾都被侵夺了,她岂有不恼的?作者偏用箴这个字,冠冕堂皇的,把袭人那点吃醋的小心思,一个女人辖制自己男人的本能,给玩味出来了。宝玉都说“也没听你劝”,何来的箴?袭人只能怄道:还要我说?你自己不明白?听听,典型的谈恋爱闹脾气。
不要小看了她的爱,一个卑微的人,却并不愚蠢,用她的方式爱着她倾心相许的人,她自己都会否认这个爱情,因为非份,一个姨娘也不过是给主子生育和发泄性欲的工具。所以她绝对不能承认她在吃醋,而要用大道理来申明自己的立场才是正道,那个及时跑来打探情况的宝钗与袭人不谋而合,惺惺相惜,忽略吃醋的本质而以为其深可敬爱。我觉得宝钗其实没那么笨,她平日里都明察秋毫,这时候却只看表面,究其原因,只不过这时她找到了知音,自己蒙自己罢了,或者也可以说,她是觉得自己深可敬爱。这两个平日里就满口大道理的人,心里那种怄的意念一点不比别人少,只有更多,因为别人都说说笑笑发泄了,这两个却不得发泄,只能更怄。我一般挺腻味那种无法调侃,只能讲大道理的人,所以想,将来宝玉要是有宝钗为妻,袭人为妾,真是会被两人怄死,出家势在必行。
这个怄,也许可以说到一个集团。我在写意淫的时候跟几个朋友肆无忌惮地讲到性的需求,发现有一大帮中国女性只需要怄,并不需要实战阶段,跟老公隔着千山万水,用网络那么怄一怄就满足了,叫我大开眼界(犬儒们千万别跳出来说她们都在撒谎)。国男大概也挺喜欢怄的女人,宝玉就挺愿意跟袭人怄,看到她娇嗔满脸就动起情来,把玉簪撅断了发誓,然后袭人马上就丧失原则,劝也不劝了,大道理飞到爪哇国,都怄到高潮了,还有什么可装的?
按理说妻子要辖制丈夫,自古就有,方式多种,从河东狮吼到柔情警之,天经地义。袭人这就算是文雅的。缠绵固然显得情深,但是也有它束缚的一面。袭人付出得多,她也索取得多,她再守份,也会不由自主地索取感情上的回报,虽不敢提具体的要求,至少要怄出些什么来。人各有志,缠绵的人,对于情爱关系的态度是若自由毋宁死,以死缠烂打为业;对于自由价更高,连生命和爱情都可抛的某些人士来说,袭人的付出和索取可能是难以承受之重。我不肯做饭,不肯做好饭,崇尚独立的老公却并无怨言,他明白付出往往是以辖制为代价的,这世界上没有一面的硬币,大家的关系还是简单明了一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