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公开的恋爱
那时候，弄堂里的女人是不化妆的，大家一律素面朝天。3号里的阿眉姑娘长得美，雪白的面孔，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不点而红的霓唇在姑娘群中显得格外娇艳醒目。
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服装款式多是宽大松，颜色是一片灰黑蓝。阿眉姆妈手巧伶俐，在衣裳上打几只摺，收一分腰，阿眉穿着纤腰楚楚，素雅妩媚。
阿眉姆妈人到中年，风韵犹存，一口苏白又软又糯，为人行事和气大方，弄堂里的一些婆婆妈妈们虽然要在背后窃窃私议一些她的典故，当面倒是对她客客气气的。
原来阿眉姆妈曾经当过舞女，后来做了一个资本家的姨太太。自从政府实行一夫一妻制，她便带着阿眉来到这条弄堂另立门户过日子。据说当时和小老婆一起生活的男人更多一些，大概是图姨太太比较能够照顾老头子，但是阿眉家里却不是这样的。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太太娘家势力大，也有人说阿眉姆妈先是生不出孩子，后来只生了个女儿，而大太太生了两男一女，是很有气势的。阿眉虽然长的貌美出众，却有些羞怯自怜，或许是因为她们母女处境低微的缘故。
其实政府对于这种历史遗留下来的习俗也是难以深究管理的，只做到重形式而不重实质。阿眉爸爸每隔几天便来和阿眉母女相聚，每逢这时候，阿眉姆妈就会十分忙碌起来，大清早就去菜场排队买紧俏小菜。爸爸要来，阿眉脸上也会露出一些喜色，爸爸还是十分喜欢阿眉的，总会带些时兴的好东西给她。姆妈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父女俩就在屋里聊东聊西的，阿眉清脆的笑声不时地从门内溢出门外。
阿眉姆妈烧得一手好小菜，她在厨房里煎炒烹炖忙碌了一会儿，四菜一汤就摆到了红木八仙方桌上。清蒸鲫鱼鲜嫩爽滑，葱烤大排肉香味浓，双冬烩面筋香醇清口，油炒塔库菜黄豆芽赛过碧玉金丝，最后再来一小砂锅蛋饺鱼丸粉丝汤，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饭聊天，屋子里顿时也有了普通人家的热闹和温馨。
转眼阿眉高中毕业了，她被分配到乡下去务农。阿眉姆妈对此既忿满又沮丧，阿眉是她的独生女儿，按政策是可以留在城市工作的。阿眉姆妈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分配决定，却也不愿再逆来顺受，便对前来动员阿眉下乡的各方人士爱理不睬，阳奉阴违。
在姆妈的坚持下，阿眉成了一名闲居在家的社会青年。每天早上姆妈上班去后，她在家扫地擦桌收拾房间，接下来就没啥事可做了，家中藏有的几本小说和杂志她早已读过好几遍，阿眉未免觉得有点空虚无聊了。
这天上午，阿眉从食品店购物回来，看见8号里沈家阿婆带着小孙女咪咪坐在门口剥毛豆，便拿了几颗糖果给咪咪，逗小女孩玩了一会儿，咪咪立刻粘上她了。从此阿眉常常去阿婆家带咪咪玩，教她唱歌画画玩游戏，用零头布给洋娃娃做小衣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咪咪家隔壁住着陈家，陈家有个儿子名叫旭东，那年廿二三岁，长得俊雅帅气。旭东读书时是个高才生，如今只当了一名工人，常常喟叹自己生不逢时。然而，这年头能在城市当工人是让许多人羡慕的，旭东是聪明识相的人，在工厂里干得很出色，已经开始带徒弟了。
这天旭东上中班，下楼去上班时在楼梯口迎面碰见阿眉，两人目光相视的那一瞬，旭东触了电似的一阵颤栗，他不禁停下脚步，眼睛定洋洋地又看住了阿眉。阿眉被他看得羞红了脸，连忙低了头奔到楼上，跑进咪咪家去了。
阿眉心里像是有一只小鼓在咚咚敲，虽然她素来引人注目，但是像这样被一个文雅而好看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地盯住看，似乎还是第一次，旭东火辣辣的眼神让她心慌意乱了。其实他们同住一条弄堂，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从这天开始，有一种倾心爱慕的情愫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悄悄盟芽了。
阿眉是少女情窦初开，对这情感既羞怯又向往，旭东到底年长几岁，见过一些世面，懂得如何去表露爱慕之情，他白天在家时就把房门敞开着，听见阿眉上楼的脚步声便跑出去，先是朝她点头微笑打招呼，渐渐地两个人开始说起了话，后来便是借书还书，再后来，阿眉上楼就不是进咪咪家，而是悄悄地，一溜烟地跑到旭东家去了。
这年阿眉十九岁，初恋的甜蜜让她变得活泼开朗，常常主动跟熟人打招呼，聊聊天，说说笑笑。到了晚上，姆妈总是在整理着永远都理不清的箱柜抽屉，阿眉陪在边上绣花结绒线。可是阿眉常常听不见姆妈絮絮叨叨的话语，只是兀自陷入沉思，并不时地飞红了脸娇羞地微笑。她是真的快乐，快乐得从心底里开出了花。
这一切，却是瞒不过姆妈的眼睛的。终于有一天姆妈发问了：“你是否有男朋友了？”
“没，没有。” 阿眉连忙摇头，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好答姆妈讲，不要骗我，姆妈总归是为你好。”
看着母亲关切的神情，阿眉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你讲有就算有好了。”
“是啥人涅？”
阿眉忸怩了半天，知道瞒不过去，不得不交待出是8号里的旭东。
阿眉姆妈听说是旭东，倒是松了一口气，弄堂里的人对旭东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陈家也是有数有目的好人家，只是阿眉刚出校门，工作尚无着落，即使人家不计较，自家却是要识相的。不过她再一想，如果阿眉真和旭东相好，倒是蛮般配的一对呢。
阿眉姆妈一时还拿不出主意如何交待女儿，只关照她来往一下可以，不要太热络，不能神志无知太过分。“女孩子一念差，百事非，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老古话噢。”阿眉姆妈想起自己当年失足的辛酸往事，无不语重心长地叮嘱女儿。
旭东的母亲发现儿子和阿眉来往却是颇有意见的。陈师母认为阿眉姑娘虽然长得美，但是家庭出身不好，并且还没有工作，对儿子的前程不利。陈师母想起了旭东的徒弟小方，过年时跑来给旭东拜年，她一眼就看出这姑娘对旭东有点爱慕之意。陈师母本来对此并不在意，知道儿子还是很有主见和定力的，现在看来不得不提醒他一声了。
这天吃晚饭时，陈师母试探性地问旭东：“你和小方相处的哪能了？下班以后有没有一起看场电影吃顿饭？”
“没啥哪能，做啥要跟她一起吃饭看电影？”
“交个朋友嘛，你的年龄也该考虑起来了。”
旭东听了一声不响，埋头吃饭。
“我看小方秀气聪明，蛮讨人喜欢的。”
“聪明啥？浆糊脑子，教她学点技术真是吃力。”
陈师母知道从这条线上谈下去不会有结果，只好跟旭东摊牌谈谈阿眉。她晓之以理，授之以渔，无奈旭东正在情网里，那里听得进去？陈师母想，如果跟儿子搞僵关系，让他生出叛涅心理或许更糟糕，还是暂且放开不提起罢，或许哪天他能幡然醒悟，岂不是皆大欢喜？
陈师母打定主意要对这事冷处理，在弄堂里遇见阿眉姆妈只当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阿眉姆妈自然也要装糊涂。于是，旭东和阿眉就不声不响，明来暗往地谈起了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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