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拉金(Philip Larkin )和两首拉金诗歌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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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当然是给人以心灵的瞬间惊奇,但也不至于像沃尔科特写拉金时说的,“打个冷战并点头”,“可笑的让人害怕”。据说余华在读到《窄门》的结尾时也出现了身体颤抖的现象。我很担心,会不会专业作家都具有“打冷战”或“浑身颤抖”的习惯,或者能力?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成为专业作家的可能性就不再是几乎为零了。我也不是非要反感夸张,只不过对这样的夸张不是很喜欢。我不喜欢看见一个男人看到一首诗后,在一旁就开始打冷战并不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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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托马斯·爱德华的质朴里蕴藏着神秘;那么拉金的简单中包涵着复杂。拉金的诗常常貌似简单直白,但有时很不好翻译。好的语言一般都是不好翻译的。记得伊沙曾在一个大学演讲时称:自己的诗经得起翻译。举例在国外的一次诗会上,朋友翻译他的诗歌,但手头没有原诗,于是就把诗的大意翻了出来,结果全场听得哈哈大笑。据伊沙自己说,身旁的一个白胡子老头都笑出了眼泪。我不知道伊沙为什么要这样说,说自己写的不是诗,只不过是些笑话而已。不过,伊沙的一些诗,我还是很喜欢的。只不过后来写得太多了。
从一方面来说,拉金的诗写的多是一些日常平庸的小情感、小领悟,具有心灵鸡汤的性质。因此,容易流行,好像也确实挺流行,据说,拉金的诗集卖得好非常畅销。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嘲讽拉金。他写下了一些非常棒的诗,而且能让它们流行起来。这是了不起的。我总觉得诗和别的艺术有所不同,好的诗歌一定要流行。诗歌如果只弄成一小圈人喜欢,一小圈人惺惺相惜的小情趣,那与其说深刻,不如说就把诗变成了一种专业知识,可能更复杂和高深,但诗人就不是诗人,而成了工程师。工程师看精密图纸,数学家看复杂的数学推演,都能获得快感。广义来说,图纸和公式也是诗,但狭隘一点来说,它们不是诗歌。无限的广义就没有意思了。
拉金不是肤浅的,但也谈不上深刻。文学本身就没有什么深刻与肤浅,只有是否触能动读者之分。因为,文学就是虚构,它可以让你觉得很深刻,但那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即使这样,它所说的也都只不过是似是而非的文学表达而已。从某个角度来说,文学反映的永远是精神的世界。虚构的文学所能给予的,也只有心灵的瞬间震撼了。在有生的年月里的短暂瞬间,超越一下现实世界对于我们的局限,获得一次自由的飞翔。从这点来说,拉金的诗是好诗。它们“可笑的”让一个叫沃尔科特的男人感到“害怕”,然后,“打个冷战并”开始“点头”。像一阵风突然吹过盛夏里的一颗树。简单来说,拉金的诗让沃尔科特们的心灵感到了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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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谈谈“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的翻译。
这首诗,我看到的两个译本中“Memories strike home”的理解似乎都错了。“strike home”与home并没有关系。strike home也可以说成Hit home or Strike a chord. “It means something happens and the effect on you is bigger than the average person. Affect deeply.”虽然,可能拉金这里用这个短语有取家这个意象的考虑,但翻译成“记忆敲打着家”“记忆敲打家门”,显然是错误的。
“Raised on elbow,”一个译成“抬起肘部”,另一个译成“拄着扶手”。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和“strike home”不同,“Raised on elbow”好像是一个简单常见的用法。我的理解是,“用肘支着身体。”因为,我的英语很糟糕,所以这让我都几乎怀疑是否是我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而且“抬起肘部”,这听起来不太像诗,凝视窗外时,为什么要抬起肘部?是捂住耳朵,还是胳肢窝出汗了,让风吹吹,凉快一下?或者,扒着窗帘杆做几个引体向上?“拄着扶手”,则是需要思考一下才觉得奇怪,窗前哪儿来的扶手呢?一般只有在专业康复机构里,窗前才有扶手,而且,扶手一般不是用来“拄着”的。
从拉金的几首诗中可以猜测出他卧室的布局。比如《悲伤的脚步》。从这些诗我们可以知道,第一,拉金的床是靠在窗户旁的。所以,他上了床之后,才能去看窗外;第二,这个单身老男人有在床头扒着窗沿向外窥视邻居的习惯;第三,他的unit可能比较高,而周围的房子比较低矮。所以,他能看到只是邻居的屋顶;第四,如果是这样,那么,拉金要么是对屋顶的建筑美学情有独钟,要么是经常处于幻视的状态,但如果拉金真的有幻视,那么他的住宅也未必很高,他看到的屋顶本身可能也是幻视。只有诗人之眼才能看见自己奇妙的幻想。他好像有一本诗集就叫High Windows。
关于题目“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到底应该翻译成哪一个?
为什么昨夜我梦到了你?
为什么昨夜我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到了你?
这的确是挺难确定的。
而这首诗最精彩的部分,我认为是最后一句: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 years ago.一句话像一个悬念小说。但这句话非常难翻译,它体现了中、英文之间某种深层次的差异。我试写了很多句子,也不能翻好。
其实,“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是拉金的一首非常奇怪的诗。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调子有些阴森森的。而且有一些神秘。比如“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思念一个人,即使是死了,也不应该有被打嘴巴的感觉啊。“slaps in the face”,我觉得还有一种屈辱的感情。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而考虑到这些,“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也就越读越觉得有一丝的阴森了。
喜欢这首诗。试译一下。
我的翻译: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为什么我昨夜梦见了你?
现在清晨正用微光把头发掀起
记忆如此痛切,像扇嘴巴;
用肘支撑着,我凝视着窗外
灰色的雾。
有那么多我以为都忘掉了的事
又带着异样的痛回到了我的心里:
——好像给某人写的信终于寄到
那人却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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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 Steps
《悲伤的时刻》是一首极为优美的诗。拉金在半夜撒了泡尿后,就能写出如此优美的诗,这真让写诗的人牙疼。我分析能写出这样的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肾虚。只有一个写了一辈子诗的人到了晚年,才能写下这种调调的诗来。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了,肾气衰竭,一晚上,要起几次夜,回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你在二、三十岁时,即便才华横溢,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因为,那时你精力旺盛,浑身是劲儿,你即使写的是伤感的诗,那也是直挺挺的伤感和寂寞。你能写出精疲力尽,但你写不出人生的那种疲惫。那种疲惫,不是从健身房或公司会议室出来的累,而是充盈于整个身心的空无一物的疲惫。你写不出来,因为那时你年轻,肾气充盈。疲惫,这正是拉金的诗歌的关键。他用一种疲惫的语气写出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的空虚。因此,他的诗总是弥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逝去与死亡的气味。而这才是拉金让你震撼的原因。也是拉金的诗不会过时的原因。因为,他的一些诗里关注的是死亡。而死亡是不会过时的。没有任何人能免去或多得。人生一世最终要成就一死。它让所有的荣誉与耻辱,富贵与贫贱,最终都化为同样的虚无。死亡即命运。它是一次性的。像一次等待一生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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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诗歌翻译时附原文经常就变成一种自我伤害,但我觉得翻译诗时还是要附原文。现在很多翻译都不附原文,这很不好。在这里我把我的译文和原文一起真诚地附上了。我是真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的翻译:
悲伤的脚步
小便后摸索着回到床上
我分开厚厚的窗帘,惊讶于
那急速的云,那月亮的干净。
凌晨四点,楔形花园躺
在被风刺破的天穹下
这样子有点可笑。
月亮冲出云层像加农炮爆炸后
硝烟散尽跃然而出
(石头颜色的光勾勒着楼下的屋顶)
高尚和荒谬和孤独——
菱形的爱!艺术的大勋章!
噢记忆之狼!浩瀚!不,
一个人轻轻颤栗着,仰望那里
坚定、明亮而又质朴
的目光在空旷中抵达遥远的凝视
那是一个提示关于力量和痛苦
关于青春;它永不再来,
但仍在另一些人另一些地方不会消失的。
我喜欢在中文里“那月亮的干净”这样的翻译。
“一个多么美妙而新奇的描述啊。拉金!”
立
2014/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