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要去威士拿(Whisler)开为期两天的全国会议了,温哥华离威士拿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此次相当于在家门口开会,但我还是心事重重的,迟迟不愿和老公提开会的事。
终于,我故作轻描淡写状,和老公说起要离家两天去风景优美的滑雪胜地公干,然后一再叮嘱他:“要提前一天备好两个孩子第二天的午餐,记得上闹钟,千万早起,给小宝贝做早餐,督促他们起床,穿校服!平常这些事都是我俩一块干的,这次我不在,你要多预留一些时间,千万别让两兄弟迟到了。”
啰啰嗦嗦交待完这些,我眼圈一红,对老公说:“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会好想好想你们的。”
老公沉默了一阵,接着做了精辟的总结:“拖家带口的员工,大概都不喜欢出远门公干吧。这种全国性的大会适合单身的年轻人,大伙儿呼朋引伴吃饭喝酒滑雪,能偶交到不少新朋友。”
我俩相视一笑,心想这是怎么啦?相识三十几载,结婚十余年,似乎越来越儿女情长啦!只是要分开短短的两天,就开始彼此挂念了。二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单身狗,胸前挂着一个“勇”字,可是拎起行李说走就走的人。我几乎月月下泉州跑工厂,在车间里一泡就是好几天,甚至半夜三更坐在大卡车的副驾驶位,押货到厦门码头呢!老公则经常到全国各地做电脑项目,在某地一呆就是几个月,天天和同事在路边的小饭馆搭伙吃饭。那时我们脑海里对家的概念,就是记忆中父母忙碌的身影以及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在异地忙得四脚朝天时,我们有时也忘了想家。现在轮到自己做了父母,到了鲁迅先生说的“挈妇将雏鬓有丝”的年纪,反倒愈发领悟了什么是缠绵缱绻的思念,也终于明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句简单诗词背后的,是父母对儿女无私的奉献和永不休止的牵挂。
我带着这种略微“病态”的心情去了分行,完成一个房贷申请,接着又见了两个客户,进入饱满的工作状态后,渐渐地将这份淡淡的伤感抛在脑后。下午去厨房拿水喝,突然碰到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同事,这次也要和我一起上威士拿开会的。我俩背景相似,都是十多年前从国内移民到温哥华,都嫁了广东老公,都在高龄产子,两个儿子年纪尚幼。同事一见到我,马上提到了即将举行的全国大会。她说:“我老公不善厨艺,我已经买了二十几袋不同口味的冻pizza放在冰箱里,够他们父子吃三天的。两个孩子每天换洗的衣服,我分别装了好几个袋子,用拉链封好,上面贴着小纸条,写上"大儿,星期一的校服"或是"小儿,星期二晚上的睡衣", 傻瓜都不会搞错了。”她的话让我有些惭愧,我和她天天都驾车在几个分行间跑来跑去忙业务,但她的家庭责任感明显比我强多了。看来,我也要开始写“备忘录”提点提点老公了。
正在交谈着,老公的电话来了,语气非常焦急。小宝已经整整发烧一天,尽管吃了退烧药,还进行了物理降温,烧却一直退。慌乱中,家里的体温计找不到了,老公只能靠手摸着宝宝的额头,判断出孩子周身发烫。小宝之前有过两次因高烧引起几分钟短暂昏迷的惨痛经历,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抢救。有了前车之鉴,但凡小宝一发起烧,我们夫妇俩就头皮发麻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个闪失又昏倒了。
我赶紧安慰老公:“你别紧张,我马上回来。”
我冒着大雨跑到分行旁边的购物中心,买了电子体温计,然后驱车赶回家中。老公一测小宝的体温,39度,不禁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自己心爱的大表妹儿时高烧不退,在家耽误了几个小时才送往医院。那次高烧造成了大表妹的轻度残疾,婶婶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叹气流泪。发现小宝这么高的体温,我马上对老公说:“走,去儿童医院急诊部,决不能让大表妹的悲剧在小宝身上重演。”大宝没人照看,必须陪着我们一起上医院。我们催促着他吃完饭,老公利索地抱起小宝,我当起“柴可夫斯基”,冒着大雨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驾车往医院赶。
我们很快在医院急诊室挂上号,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医生。大宝已经是第二次陪弟弟来急诊室了,轻车熟路,表现得很乖巧。他带了一本儿童小说,坐在儿童游乐区里读着。我这个“虎妈”自然不能让他轻易过关,拿了一张白纸,给他出了十几道高难度的加减运算题让他试着做一做。大宝看到难题直咧嘴,但还是耐着性子一旁解题去了。老公则抱着小宝悄悄哄着。此时此景,不禁让我想起清人林嗣环的《口技》中的那一段:“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斥大儿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必备。”小时候读到这段,只觉得家庭生活是如此的琐碎。如今坐在急诊室等候间的塑料椅上,身旁是老公和孩子,我忽然希望时间能流逝得慢些,让经常为工作和生计在路上奔忙的我,得以从容地在他们身边坐坐,“伸颈,侧目,微笑,嘿叹”,享受这份琐碎。
我悄悄握住老公的右手,使劲捏了捏,朝他莞尔一笑。老公似乎明白了,也将我的手掌用力一捏,好像在说:“我们一起面对,一起努力”。
等了一个多小时,小宝被送进病房,主治医生和住院医生一起来看他。主治医生说小宝的烧是病毒引起的,通常要持续几天。但这种类型的烧不会引起晕厥,我们大可不必担心小宝再次昏迷。就让小宝这样烧着好了,如果他感到不适,再给退烧药,几天后孩子自然会慢慢康复。
我们俩长长吁了一口气。
小宝似乎也听明白了医生的话,精神好了很多,从病床上坐起来,喜滋滋地往外走,嘴里嚷嚷着找哥哥。哥哥见弟弟没事了,也很高兴,两个小儿手拉手上了我的车。
回程依旧是漫天的风雨,温哥华的雨季总是绵长而阴郁。老公坐在副驾驶位,不时轻声提醒:“雨天路滑,小心驾驶”。我微微一笑,心头涌起的是那句宋词“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从医院出来如释重负的我,竟然在茫茫的雨夜,颇有兴致地想起宋词了。
我和老公开始一路轻松说笑。我对他说:“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俩一起忙,一起奋斗,一起去面对和解决各种问题,一起成长。很多的人生体验和领悟,只有我俩之间相互明白,一句话,一段凝视,就能心领神会。”
说得浪漫,可一回到家,全家都累瘫了,倒头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