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童年(11): 多事之秋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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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在我的记忆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年轮,因为那年的事特多:舅舅闹病和我转学还只是年初的事[1]。我们从小受的传统教育是,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也要凌驾于个人和家庭之上。1969年的“国”事还真不少:比如珍宝岛事件,“九大”、和北京69届初中毕业生去东北建设兵团。
 
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确立了林彪为毛的接班人。那时的口号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这可真把我弄糊涂了:“万寿无疆”应该是仙寿永驻,为何还需要一个“永远健康”的接班人? “九大”的另一个主题是“珍宝岛事件”,即中苏边防军在珍宝岛上的武装冲突。
 
那时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仇恨:我们需要恨“万恶的旧社会”,恨“地、富、反、坏、右”,恨“走资派”,恨“特务”,还需要恨 “叛徒”、“内奸”、“工贼”(后三顶帽子是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给刘少奇正式戴上的)……。珍宝岛一声枪响,全国人民又开始恨“苏修”。只要有了恨,有了敌人,就会忘记我们自己的烂摊子,而是团结一致,象《李尔王》里说的那样,“瞎子跟着疯子”,走向深渊。
 
宣传说“七亿人民七亿兵”,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准备和苏联打仗。我和其他孩子们开始悄悄地寻找有关战争的书看。找到的书多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青年近卫军》和《卓雅和舒拉的故事》。我被书中的年轻的英雄和他们的事迹深深地打动,忘记了苏联是敌人;我甚至觉得,战争比眼前这个没劲的时代要刺激、浪漫得多。当然,我也十分担心自己会落入敌手,经不住拷打,成为叛徒。
 
与我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相比,邻居贾二哥更象即将奔赴前线的一名勇敢的战士。贾二哥出身好,是他们中学红卫兵的干部。他不善言辞,性格也不张扬,脸上总是挂着善良、自信的微笑,对年龄小的孩子们特别好。就因为出生于1953年,使他成为成千上万个历史试验品中的一个:贾二哥是北京69届初中毕业生。
 
那时,院子里的大孩子已经走了几批。剩下来的,是有健康问题或残疾的青年,留在城里等待分配。但是,69届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对北京老百姓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因为几乎全部毕业生都被送去,影响遍布到每一个居民角落。
 
贾二哥走的那天,我们跟着贾家去送行。来到胡同才发现,其他四合院的孩子们也不约而同地去送他们的哥哥姐姐或邻居。送行的队伍由小变大,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北京站。进入站台后,一小部分人上了火车,大部分人则留在站台上,这时人们的心情只能用“欲断魂”来形容。上了火车的知青们挤到窗口,贾二哥也挤出一个头来,仍然是那样自信的微笑。就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不知谁先哭了,人们原本克制的感情,加上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现实的失望,象浇了汽油的干柴遇到了火星,一下子迸发出来,全体号啕大哭起来。火车还是无情地开走了,站台上的人们唯有失魂落魄地散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多少形容人类感情的词汇,被用来歌颂毛,到了文革更是登峰造极。形容红卫兵见到毛后的“无产阶级感情”,诸如“热泪盈眶”,“情不自禁”等等可谓司空见惯。这时我突然感到,与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相比,那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此时此刻的哭声,才是人们发自心底、实实在在的感情。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人们对文革的狂热剧减,孩子们开始找被禁的书看,而且是被批得越“臭”的,越“吃香”。
 
多年后,火车又把贾二哥带回城里,没有了昔日的英雄主义色彩,更没有热烈的欢迎仪式。贾二哥的表情这时也恍如隔世,岁月麻痹了他过去的记忆,还带走了他曾经是多么自信的微笑。
 
1969年是“国庆”20周年,我和哥哥作为北京中、小学生,都参加了典礼,分别在天安门广场上组画和组花边。“国庆”典礼对我们其实就象一个饿汉参加了一个风光华丽却没有东西吃的“盛宴”。 风光过后,我们面对的现实是:母亲即将被下放到在安徽凤阳的“五七干校”。那时外婆因为舅舅得病已经去了安徽[2],父亲还在被专政[3],母亲再一走,家里就没有大人了。母亲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和舅舅那里,15岁的哥哥还有一年初中毕业,自己留在北京独立生活。母亲拜托贾家照应,贾家、尤其是(因健康原因留城的)贾大哥非常热情地应承下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母亲告诉我这个决定时,我还挺高兴:能见到外婆和舅舅,能坐火车了,自从记事起就没坐过火车!唯一不高兴的是又要转学了。我在后达里的朋友越来越多,也很开心,可我又奈之如何?
 
临行那天,父亲被批准来送我们。等我和母亲上了火车,看到父亲和哥哥在车下,我恍然大悟,这是别离!我大哭起来,仿佛坐上一趟不知去向、永远不归的火车,一点儿也不好玩儿。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何时家人才能团聚?又想到外公的消失[4],我要把父亲和哥哥好好地看看,记住他们最后一眼的样子……。
 
父亲母亲很坚强,一直在说笑,好像我们不是即将劳燕分飞,而是“潇洒走一遭”。哥哥不像往常那样顽皮,他表情严肃、眉头紧皱。火车快要启动了,父母突然象两个年轻学生一样起哄,要我和哥哥这两个打架的冤家握手告别。我们都乖乖地伸出了手,互相碰了碰。父母则高兴得拍手庆贺,表扬我们有风度。
 
那时北京到合肥没有直达火车,我们要乘京沪直快,到蚌埠转去合肥的车。车箱内一位乘客是个中年军官,看到我哭,就给我讲窗外的风景和地理知识。军官讲了黄河的源头、河套平原、河西走廊、黄河改道……。经过黄河,我被那深褐色的、湍急的流水、宽广的河面震撼了!
 
想到送我到合肥后,母亲还要去凤阳,我们家从此天各一方!这时,我才感到,家再小,也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我哭的更厉害了。黄河,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革命要把一个个普通的家庭,象坛坛罐罐一样地砸碎?家是拆了,但“国”从中间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
 
多年后,纪录片《河殇》试图从传统和文化的角度探讨类似于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文革时七亿人民都“失明”了,跟着失去理智的人走进深渊?我们要怎样再造文明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河殇》最终被批、被禁,可是,问题的根源依旧存在!
 
[1] 混沌的童年之9、10
[2] 混沌的童年之9
[3] 混沌的童年之7,8
[4] 混沌的童年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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