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吃了晚饭与老婆闲谈,说到记忆里第一次接触亡人的场景。尚是稚童时,民间依然盛行土葬。四壮男各抬棺木的一角,往墓地走去。一路跟着哭丧人,缟素麻衣。白衣人群后,不断遗落一些鞭炮声。在墓地附近,手里还无端被人塞了一颗面糖。回到家,坐在后院,捏着那颗奇怪的糖,想到刚发生的一切,开始可怜地呜咽。可能时给阴阳相隔时的神秘感和恐惧感吓着了。
其后稍长,民间村落口耳相传的谈狐说鬼,荒村古墓,虫鸟悲鸣,墓地闪烁的磷火,鬼灯如漆点松花,在夜晚的黑幕来袭时,更觉场景诡秘;再加上那些凄迷的情节,报怨索命,转世投胎,借尸还魂,人鬼情缘等,更给少年时丰盛的想象力,煽风点火。
七,八岁时,乐于跟踪偷看扶占。看到绑在笸箩上的编织针,在桌面的细沙上,刷刷刷写个不定,呆在那里,觉得鬼影就隐身在那一堆人群里。门风从背后刮来,一时感觉仿佛是游荡的阴风。
读书时,秋夜窗边看聊斋。里面有一个书生,名王生,半夜还在乡间小道独行。月黑风高,迎面蹒跚而来一个女生,似走似停。王生既好奇又被美色吸引,有心书写一段邂逅情,遂趋前相问, “何夙夜踽踽独行?”
王生这一问,便撞着个画皮女鬼,也撞着我经年积累下来的心病。但凡夜间行路在行人稀少的地方,疑心开始加重,我有时会不停地左顾右盼。尤其走在树影婆娑的野路,或者是经过一片乱坟场时,“林暗草惊风”,总觉什么即将发生。
物极必反。慢慢就从心理和现实开始,认识到先贤所说的“子不语怪力神乱”的重要性。而时代所给予的例行的唯物主义教育,客观上说,也起了良好的正本清源的作用。慢慢地,对那些无稽之谈,往往喜闻而笑之。即使后来看香港的僵尸片,日本的午夜凶铃,还有菜刀和花菜在厨房莫名腾空之类的灵异文墨,也能抱着看戏心态,”其余谈狐说鬼,言情道俗,不过备取消闲。”
但迄今还是不明白,那根绑在笸箩下的编织针,怎么能兀自书写呢?为什么另一个社会里的中国人,比如马英九合王金平等人,怎么也去庙里扶占呢?可见传统文化留下的一些心理影响和潜移默化的东西,并非会就此消遁。
在多伦多,有一个朋友,乔迁至一所公寓,在KINGSTON路夹 BRIMLEY 路边公墓的对面。夜晚独立在他家的阳台上,冷月无声,居然被马路对面公墓里的黑魆魆松影弄得一惊。立即就多嘴,说与尚抱新迁之喜的朋友听。但朋友也同样受过唯物主义的洗礼,已不在意,还戏言说,多伦多人许多住家附近都有大大小小的墓地,你往哪里逃?
时移境迁,我们以前在东方忌讳的,到这里已成异风异俗。我们东方的墓地,讲究“幽明道殊”,都远避人世,落户荒山野岭。但这里的公墓,遍布这个城市的每个方位,无论在繁华和冷清的地方,都选择和阳间的人比邻而居。
有一年夏日的黄昏,为了看看西洋景,我曾经在市区的RIVERDALE FARM 傍边的公墓和EGLINTON &MOUNTAIN PLEASANT 附近的公墓里溜达。三三两两的游人,好像是为了饭后散步而来,悠然自得。间或还有人停下脚步,静静地默念墓碑上的铭文。那儿的老树枯藤昏鸦,被飒飒风吹,反而更显被人类遗忘了般的怡然和安逸。而一幢幢居民房近在咫尺,街上儿童的玩耍声相闻。
其时想,这儿的人户,难道是为了闹中取静,而选择和坟场比邻而居吗?或者是受宗教观念的影响,相信死亡是复活的开始而无以惧之?
答案看上去也并非如此。
有一晚,胡乱翻看西人频道的Ghost hunting节目,看到了一户与坟场比邻而居的西人生活。画面上,已是午夜时分。月到中天,风送松声,树影摇曳。一所青藤缠着老宅里,住一个女人。她有二个稚童,一个大约五岁,一个约八月大,嗷嗷待哺。老公又上夜班去了。不免替她一家提着心。开始了。先是八月大的婴儿觉察到了什么,不安起来,在摇篮里哭,还探头探脑想爬出去。这女人觉得奇怪,正安慰着婴儿,忽然听到五岁儿和某人在窃窃私语。这女人定睛看去,无人在。只是窗子半开着,在风里一开一合。不一会,这五岁儿格格地笑着,居然要跨窗而去。女人心头突突地跳。赶紧拦住,立即把窗闭了。一夜无眠,守着孩子。等丈夫回来告与相知,哪知丈夫根本不信,鼾声起伏如常,不误休息上班。又一夜来临,女人为婴儿到地下室洗衣服。欲开洗衣机盖投衣,哪知哪盖竟自动开了,死死地拽住她,要拉她进洗衣机。女人尖叫着,蓬头洉面地挣扎。逃到楼梯上,慌慌张张打电话向丈夫求救。这丈夫护妻心切,立即驾车飞奔回家。半路上,轮胎突爆,下车查看…原来是家鬼夜行,半路使绊子。这男的恼了,回到家威武地站在大厅中央,拎了工具箱里的大扳手,四面喊话,称有种的冲他来,放过他的老婆孩子…
然后,镜头一摇,移到死寂的窗外。原来是一片乱坟场。无声的月色里,墓碑高低起伏。他们家的房子,正巧孤零零地处在乱坟场的边缘。乱坟场的常驻户,老老少少的鬼们,夜夜选定他们家为开PARTY 的地方。
果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白天的宁静是为夜晚的鬼闹铺开的序幕。
这么看来,有一些西方人,尽管因为基督教等宗教原因,可能觉得墓地是通向天国的一扇门,但对住在坟场边,心理毕竟也是虚火的。
而且,这些乱坟场里出出入入的西洋鬼,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连红尘里的妇女儿童也不会放过,个个都跟我以前看到的西方谈鬼论怪里的人物一样,非常不通人性人情,并且浑身透着AGGRESSIVE 气息。难怪万圣节的化妆,西洋男女,个个都是一身惊悚装扮,很多还是血流满面的吸血鬼。
志怪的事看多了,细细想来,原来西方人的鬼魅世界跟我们东方人的鬼魅世界还真大不一样。
东方的厉鬼,多半裹着阴曹地府的浓重阴气,带着人世间的冤屈;而西方的厉鬼,多半跟你无怨无仇,没有缘由的就对你诉诸于暴力,吸血和其他恐怖手段。彼此唯一的相似处,他们都一样害怕白昼和阳光。
除了厉鬼之外,更引人入胜的,是我们东方的女鬼。明月夜,短松岗,乱坟场。是谁锦衣夜行?一群倩女幽魂。拈梅花一支笑声盈盈而来的婴宁,亡后埋在梅树下的杜丽娘,操持家务如良家妇女的聂小倩,红花埠善解人意的狐女莲香与为见情人而蒙一身霜露的鬼女李,还有日本,趁青年男子下田劳作时,灶下煮好饭,临去倚门回首的千纸鹤…这些东方女鬼,带着一份令人痴迷的爱恨情仇,模糊了阴阳两界的分隔线。
在西方鬼魅世界里,你听说过她们夜行未眠月的风姿,霜露立中宵的深情吗?
在东方的鬼魅世界里,因为她们,苍白的月色也迷离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