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终于把两个孩子都赶上床了,舒黎冲了个淋浴,裹着睡袍坐在床上。这是她自己的时间了。她拿出按摩器,搭在肩膀上,然后调好了档和时间,把电脑放在腿上。这个按摩器是花了500块从Brookstone买的,廖童和偲璇都喊太贵。
舒黎一撇嘴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感情你们家有智能按摩器,想咋摁就咋摁。我只好买个哑巴奴隶使唤使唤喽。”
按摩器开始轻轻捶打她的肩膀,她打开脸书。她每天都会上脸书去转转,随心所欲地贴些哼哼呀呀的东西,然后四处串串门,跟朋友们打打招呼。她甚至会偶尔到杰瑞的脸书上去晃晃。离婚的夫妇往往是已经对另一方到了容忍极限,但自从有了脸书,让反目成仇的两个人竟然可以若无其事挂对方为好友。这倒不是双方真的可以友好了,而是给自己一个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窥探对方的机会。
她一边悠闲地在脸书上敲了几行字,通报了普通得没有什么大作为的一天,一边又开了一个视窗,打开Gmail信箱,等着信箱下载的时间,她又在手机上开了微信。十点半了,估计在中国的朋友们这时已经在办公室坐定,开始招三呼四地要开茶话会了。舒黎的同学,朋友们,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除了陪大老板和大客户吃饭没什么灵活性,其余的时间,工作量,工作形式,甚至是否实质性地工作都是有很大灵活性了的。金麦上回从她的同学聚会回来,说,她的同学们如今都在主管中国的大兴土木工程,有一个参与了建水立方,然后给自己家建了个金立方。她的同学,男生们如今出门都是太空飞船候着,斟茶倒水,只要一个眼神,进进出出只差叫人抬着了。女生们呢,要么在职场上叱咤风云,要么在家指挥着三个司机,五个菲佣,十个家教,牧养着一个老公,一个孩子。哪像这群混北美的人们,打电话,发电邮,复印文件,割草,吸地,甚至喝水,上厕所,打孩子都得亲力亲为。舒黎想到金麦不得志的喜剧脸谱,出声地笑了。
舒黎一直和小学,中学,大学同学都很频繁联系,她热衷一切迎来送往,从来不酸别人混得好,而是真心地为他们喝彩,她觉得自己也混得不错,不会觉得在同学朋友圈里有什么人的高度够不着。她走到哪儿,都有些邓文迪的气场。这也是她为什么会挂在各种媒体上,这样,她不会漏掉世界的任何一个心跳,也不会让世界错过她任何精彩或丢脸的瞬间。
她回了几个电子信,在微信上窜了几个人群,叽哩哇啦地扯了些家常里短,然后又到微博上去冒了几个泡泡。她被告知她又添了20几个粉丝。她摇摇头,笑着想,刘晓庆阿姨怎么说的来着?“当女人难,当名女人是难上加难啊。”试想,如果她不来问候她的粉丝们,他们该是多么惆怅啊!
她又闪回脸书时,收到一个私信。她点了,估计是朋友圈里的人,可能近在眼前,当然也可能远在天边。
“小黎,你好吗?
真想不到,我这个这么反现代媒体的人,竟然是在网络上找到你,这个我走丢了20几年的朋友。
靳安。”
舒黎的心好像被拨动了一串音符,“靳安,靳安。”这是这世界上唯一称她作小黎的人。
她把两行字又看了一遍,然后停下来,靠在了枕头上。她没有马上回信,这违反了她一向的一边读信一边回信的做派,她有时邮件还没读清楚,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贻笑大方,也不是一回两回,但她还是坚守信息效率的原则。
靳安,这个为她定义青梅竹马的男人,他现在在哪儿呢?
她去了他的脸书空间,信息不多,看得出不很活跃,而且书龄不长,大概透露了身在北京,代表外企驻华,妻女齐全。
她回了信,表示很惊喜,希望知道他更多的信息,而关于她,她的各种媒体空间比她自己还了解她,应该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
舒黎和靳安一上小学就认识了,爸妈全在一个工厂上班,家又离得近,父母自然成了世交。舒黎是老大,从小就很泼辣,靳安有个姐姐,自小身体瘦小,娇气多病。
小时候我们筛选任何重大关系,基本上是用地理界定的,离你家最近的女生当仁不让的是你的闺密,你的同桌,自然是你暗恋的第一个男生。
舒黎家方圆十分钟没有女生,靳安柔弱,白净,对舒黎百依百顺,是个仅次于女孩子的选择。舒黎在学校功课好,又爱疯玩,人缘活络,从来不把靳安放在眼里。到小学毕业时,她已经比他高出一头了,亲切地叫他“小板凳”。靳安不喜欢,但也没很强烈地抗议。
在中学几年,靳安家搬了新房子。他们开始察觉到男女有别,除了跟父母一起家庭式的聚会,很少单独接触了。舒黎照样玩着学着,两样都没耽误,靳安成绩开始越来越出色,脸上的神情也轩昂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个同年级的女生把一封信塞给她,请她传递给靳安时,她才忽然发现,这小子好像脸长周正了些。
日长夜短的高中终于结束了,舒黎不出意料地考进了北京的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学,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上学去了。报了到之后,在迎新会上才发现靳安也上了同一所大学。她记得隐隐约约听说他也进了文科大学,靳叔叔恨铁不成钢。但自己一个夏天忙着跟惨无人道的高中生活告别,并且忙着演习新入大学的造型,从没打听过靳安的事,也没碰到过他。
大学第一年,一切都是天大的事,选课,读书,做作业,到图书馆占座位,锁定约着一起去打饭的室友,哪个女生好像对你有意见,哪个男生似乎多看了你一眼,第一次去舞会,第一次描眉画眼、、、舒黎每天都在亢奋中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有一天,她应着敲门声打开宿舍门,发现靳安站在门口时,才意识到,上大学半年了,自己竟然从来没在校园里撞见过他。此时的他已经高过她一头了,舒黎当然不能再喊他小板凳了,她在心里笑笑,但觉得很亲切。靳安也已经按着大学生包装了,既青春又阳光,黑黑的皮肤,眉宇间有些痞气,是在这个年龄最让女孩子们绊倒的模样。
虚荣心让舒黎有些得意,兴奋地将靳安让进屋来,介绍给各位室友。介绍到系花阮安琪时,安琪美好地笑着,说,“我们认识。”
舒黎愣了一下,没想到靳安在学校已经如此招眼了,看向他,他也点点头,说,“我就是来接她去看电影的。”
舒黎觉得好像在挤挤茬茬的学生食堂里,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脚踩滑,以最丢人的姿势摔倒在地上。这一直是她作为大学新生的最大噩梦,她想过,如果一旦发生,她会毫不犹豫地退学。现在,她的懊恼直冲云霄,但凭着她的超级情商,很快游刃有余地急转弯,笑笑说,“安琪,我认识靳安很多很多年了,如果需要什么背景资料,尽管找我。而你呢,靳安同学,我是可以买通的。”安琪和靳安都乐了。
送他们出门时,舒黎一拍靳安宽厚的背,逗他,“小子,开窍啦!”
靳安侧脸眨了眨一只眼,笑着拉上安琪的手走了。
这时,舒黎才忽然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大多数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一些人看到别人有什么,自己也慌忙去置办,另一些人,是在失去了某样东西之后才寻死觅活地想要。
舒黎此时才注意到靳安不知何时已经从一个小板凳长成了一匹白龙马,如今在她眼皮底下打着爱情的旗号游行。
他们两个果真来往起来,阮安琪常常会在宿舍里转播她和靳安的交往。大一的孩子,一个人恋爱,便是全宿舍恋爱。舒黎也常常以娘家人自居参与,有时还会拔苗助长地支招。
她越来越多地能碰到他了,有时问自己,是怎么把他错过了的呢?凭着自己五六岁时就跟靳安在一个碗里扒饭,想要拆散他们恐怕也不是不可能。但一想到这样,岂不是要自己转入阴暗面,追求从小到大一直追随自己,仰视自己的靳安,她怎么也放不下自己正面的形象。
很多年之后,舒黎想,自己其实一直是个透明人,也办过很多傻事,但她从不掩饰,绝不猪鼻子插葱-装象。她连肤浅都肤浅的理直气壮,豪情万丈。但也不知为什么当年就没迈过靳安这个坎。有的人,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为你当牛做马还觉得三生有幸,比如仝豪驰于金麦。另外的人,让你为他无缘无故地忧伤,悄无声息地绝望,比如十八岁时的秦舒黎于靳安。舒黎至今还认为,自己后来的生活轨迹和靳安不无关系。
靳安和阮安琪的爱情越来越高调,让一向在男孩子堆里张扬着穿梭的舒黎都觉得太打眼了,她认定,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要不了多久,就会砸锅卖铁不过了。然而,直到学期末,两个人还蹒跚地走着,没什么重大危机。
舒黎本想约靳安放假一起回家,或许会有些可遇不可求的转机,但安琪兴奋地告诉她,她已经邀了靳安去她家玩时,舒黎无奈地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