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雅芳的问话,国华转过了头,刚才还是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这会儿却友好地露出了浅浅的一丝微笑。
“瞧你说的,我都成嘛人了,好像跟泥捏的一样,我有那么弱不禁风吗。”国华依旧站在那里没动,目光却认真地直视着雅芳的两只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呀,看着好像挺累似的。”雅芳不愿意就那样直直的向国华的眼睛望去,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眼光胡乱地投向国华的鼻子,因为那样,隔着几尺的距离,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国华可能不会觉查到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看他的眼睛。
“你还挺会观察人的啊。其实唉,不瞒你说,我还真是有点儿累了,一中午净顾着帮人搬家了。”国华说话的声音不大,雅芳得细细的听才能从响亮的音乐声中勉强把他所说的词句过滤出来。
“郭哥,你这人还挺热心的,自己那么忙,还得挤出时间帮别人搬家,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好像不多了。”雅芳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坐的折叠椅子往国华那边稍稍移动了一些,为的是听清楚他要说的话。
“唉,你误会了,不是什么朋友,是我女儿的姥爷搬家,他原先住老城里,现在那一片儿都拆迁了,那里的住户都得限时搬走,所以今天就是帮我们姥爷搬家去了。”国华极其自然的对雅芳说着。
雅芳没有说话,似乎有些愕然,不由自主的轻轻地摇了摇头。
“恁么了,我说的有嘛地方不对吗?”国华被雅芳的表情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有什么不对。就是觉得。。。你才多大呀。”雅芳说这话时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不小了,都二十九了。当然了,也有好些个人都三十出头了还没结婚呢,和他们比我结婚是早了点儿。”国华一脸无奈的神情。
雅芳没有再接茬儿说下去,重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手上的歌谱默不作声。
“哦,还没有问过你呢,你还学剪头发呢?赶明儿有机会还没准儿到你那儿理发去呢。”国华没话找话似地。
“早毕业了。我们理发馆就在和平路上,门脸儿挺好找,男女部都有,我在女部。不过没关系,你家里人要是想烫头发嘛的可以去找我。”雅芳边说边抬起头来快速地看了国华一眼,表示她是认真的,然后就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纸片子。
“哦,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啊。行了,你忙吧,我到别处看看,有事儿找我。”国华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后台。
“唉。”见国华走了,雅芳无声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心情已经没有了谈话刚刚开始时的那种欢愉。
“五一”节眼看着没几天就要到了,悦子心里琢磨着,一定要利用这一年里没几天的假期之一好好给自己松松绑。可怎么个松法儿,她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自打上次和婆婆大闹了一场之后,她的脾气多少有了些收敛,不仅当面和婆婆赔了礼,把自己发火儿的原因都一股脑儿地归结到事情太多,太杂上,而且,还紧赶慢赶的为婆婆做了一件银灰色的确良纺绸的衣裳,也算是将功补过吧。末了,婆婆也不和她计较了,天津人有句话说的好,叫“臭嘴不臭心”,嘴里发了狠,伤了人,可心里却并不是真的就要致人于死地。毕竟,婆婆心里是有数的,为了儿子,该帮一把的时候,还是要帮一把的,她自己也并不是真心愿意看见儿子好不眼儿的就妻离子散。因此,不用悦子多说,婆婆对自己的孙女儿还是和往常一样,接送无误,看护有加。国华也没有因此和悦子大吵大闹过,以他的脾气,遇事不说话,不吭声儿那就是最大的脾气了,也因此,悦子和国华之间的沟通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作息时间反差太大:一个该下班儿了,一个才刚刚开始忙活;一个要熄灯睡觉了,一个正在歌舞升平处;一个该起床了,一个才头着枕头没多久,交流的时间几乎就没有什么了。
礼拜六的晚上,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女儿和婆婆早已在大屋睡下了。悦子很少见的给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高末儿,端进了她和国华住的小屋里,一边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给国华织着毛坎肩儿(悦子一年到头,除了夏天不怎么动毛线的东西,别的时间都有织不完的毛线活儿,织了拆,拆了织,也不嫌麻烦。),一边苦等着国华。她平日里极少喝茶,这会儿就是为了喝茶提神的。
吃完晚饭,悦子特意花了不少时间,用婆婆在楼下从农村小贩那里买来的新鲜的小米,煮了一小锅国华平时最爱喝的小米粥,接着,又煮了两个鸡蛋,切了一小盘儿腌芥菜头丝儿,用炸辣椒油搅拌好了,准备晚上试着给国华当夜宵。
现在,桌上闹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多钟,悦子的眼睛早已是上眼皮不由自主的就挨向下眼皮了,可她还是顽强的抑制着自己沉重的瞌睡感,穿好外衣,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走进厨房,轻轻地把已经封上了的煤炉子又重新捅开,把稀饭锅坐在上面,静等稀饭重新被热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锅里的稀饭终于开始无声无息的冒泡儿了,悦子把锅从火上拿下来,又把早已煮熟的两只鸡蛋的皮剥掉,放在碗里用暖壶里的热水烫着,自己转身回到屋里,看见闹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快三点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悦子终于听见了单元的大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她立刻清醒了许多。不过,她没有动地方,怕突然弄出声响反到吓国华一跳,只是保持着坐在椅子里的姿势。
小屋的门开了,国华轻手轻脚的走进屋,不曾想,却看见还没有睡觉的悦子,他显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景,脸上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
“你恁么到这点儿还没睡,出嘛事儿了吗?”国华很是莫明奇妙。
“你可真是的,能出嘛事儿。你都想嘛呢。今天有你爱喝的新小米儿熬的粥,还热着呢,我琢磨着,你下半夜回来没准儿就有点儿饿了?要不我给你盛一小碗来?”悦子试探着说到。
“都几点了还喝稀饭?亏你想得出来。赶快睡觉吧,明天再喝也不晚。”国华一边脱着鞋袜,一边说着。
“新熬的好喝,还有芥菜头丝儿,你真的不想喝?要我说,喝完了再睡胃里头更舒服,睡得更瓷实。”悦子又说道。
“我不饿,你就别瞎费心了,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此时的国华已经开始脱起衣裤来,并很快的就上了床,把自己的被子和枕头放好就躺下了。
悦子没有再勉强国华,可心里却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识好歹,而自己想借着国华喝粥时和他说几句话的念头也就此没了戏。无奈,悦子只好重又去到厨房,把捅开的炉子重新封住,把拌好的咸菜丝儿和还热乎着的两个鸡蛋用防苍蝇的食品罩罩住,再回屋的时候,国华已经睡着了,还轻轻的,断断续续的打起了鼾,连她上床,关灯闹出的小动静都没有把国华吵醒,悦子的心里顿时就觉得有些堵得慌。
第二天是礼拜天,悦子九点钟就带女儿去了补习班,之后又去了书法班,一直折腾到快十二点了才往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就直喊饿,悦子就在路过一个小饭馆儿的时候,进去买了一斤半猪肉包子,打算着回家就够一家人中午吃了。
国华正在和悦子婆婆说话,见悦子和女儿进门,就赶紧的把女儿拉到自己眼前,问这问那,好不热情温馨。
“妈,我在外面买了不少包子,咱就吃包子吧,不还有稀饭吗,正好儿,有干有稀,多省事儿。”悦子对婆婆说到。
“稀饭都让国华喝得差不多了,没剩嘛。”悦子婆婆回答道。
“您瞅,我说嘛来着,我就知道他一准儿喜欢喝。没事儿,爱喝我一会儿再煮一锅不就完了吗。又不费事儿。”悦子挺高兴的说着。
“唉,我说,你‘五一’能挤出点儿空吗?咱俩一起带孩子去趟水上公园恁么样?”午饭后,在悦子打着女儿的旗号的三番五次的强烈建议下,趁国华妈午睡的时候,国华终于无可奈何地和悦子带着女儿到离他们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散步。他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在一起逛过公园了。
“行啊,只要不是下午就行。”看着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女儿,国华一口答应到。
“唉,我问你,你们那儿‘五一’有优惠吗?和我一个车间的小赵,赵丽华,她是公司宣传队的,会跳舞蹈,早就问我好多次了,想让我陪着她上你们那儿跳回舞,你说呢?”悦子终于把想问的问了出来。其实,她的话里是有水分的,赵丽华想去是不假,她想去也是真的。
“有嘛优惠,赚的就是跳舞的钱,赶上节假日,正是赚钱的好机会,我们吃饱了撑的,还要减价。要我说,舞厅那么多,你们也可以到别处去跳,不是一样吗,你说呢。”国华似乎不太想让悦子去他们的舞厅。
“没优惠就没优惠,你们那儿我好像才去过一回吧,还是刚开张的时候,要不这回我就再去一次,就算给朋友一个交代吧,以后就不去了,行吗?”悦子即软又硬地问道。
“你都打定主意了,我还能说嘛呢。去就去吧,反正谁也不认识你,别到时候给我惹事儿我就谢谢你了。”国华不太情愿地说道。
“唉,时候也不早了,咱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得走。”不知为什么,国华突然就失去了继续在公园里转悠的耐心,停住了脚步不肯往前再走半步。
“不还早着了嘛,女儿还没玩儿够呢,要不你再等会儿?”悦子对国华說。
“等嘛等,我看就是你想出来转,别拿孩子说事儿啊。我女儿很懂事,知道她爸爸天天都去干嘛,从来也没缠过我。你要没溜够,你和女儿继续溜吧,我走了。‘五一’上午再带她出去玩儿吧,我说到做到。”国华边说边回转身一个人往回走了。
悦子没有拦国华,她知道,拦是拦不住的。她只是觉得别扭:为什么国华和她之间的共同语言就那么少呢?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总也想不到,说不到一块去呢?以前国华不是挺听她的话吗?她觉得国华和以前不一样了。当然,悦子想的‘以前’,是他们刚刚交朋友和刚刚结婚的时候。
“早就听人说,男人一结了婚就会变,还真不是瞎说的啊。这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悦子默默地想着。
电台的天气预报早就报了,说这两三天本市的部分地区有小到中雨。昨天已经成为了历史,没有下过雨,今天也都到了后半晌了,却还是连半个雨点儿也不曾见着。“这帮搞气象预报的都是干嘛吃的,说话也没个准信儿,照我看,以后再预报干脆就说,这一个星期都可能下雨就完了呗。那样儿一来,哪天下雨,哪天不下雨,你就都不能说他们报的不准确了。”国华在家里和自己的妈妈发着牢骚。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灰蒙蒙的好像一只大锅盖,倒扣在人们的头顶,让人多少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国华犹豫着,出门儿前要不要带上自己的军用橡胶雨衣。因为他不喜欢骑车时在车的后座儿上夹带东西,容易丢,也不潇洒,带女儿当然是另外一回事。更不喜欢在车把手上吊个兜子,他觉得那样很难看,不太男人。最重要的是,已经一天半多了,这雨恐怕就要下不起来了。
“啊呀,我说你这孩子也是,自己都当爹了,还要那么多的穷讲究干嘛。有嘛了,不就是一件雨衣吗,有嘛不好看的,你要是不带着,万一下起了雨,你不就成落汤鸡了吗。带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老话说了,‘饱带干粮,热带衣。’就是让人嘛事儿都要有个准备,以防万一。听老话没错。如果晚上真下了雨,你没带雨衣,那还不得淋病了。听妈话,带上啊,带上准没错,别自己给自己找病,知道吗。你要是病了,那不就崴(事情不好办的意思)了吗。天天的有那么些个穷事儿,谁伺候你啊,光蕊蕊一个人就够几个人忙乎的了。”国华妈见儿子为了一件雨衣犹豫不决,在一旁嘟囔起来。
“知道了,您能不能歇歇呀,一句话恁么还说起来没完没了呢。要不您恁么和悦子说不到一块堆儿去呢,是有原因的。你们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就各说各的话,谁也不听谁的,都够能白话的,也都够拧的。要不我爸恁么好不眼儿的去乡下住呢,那是为了躲开您,您别不愿意听。以后唉,有嘛事儿,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您说多了,她不爱听,她说您,您就翻哧,这不打起来还等嘛。我是您儿子,能不想着您吗。我说这话也是为了您好,要不我费这话干嘛。”国华一边说,一边从钉在单元门口墙上的一溜简易挂衣钩上摘下自己的雨衣,又进到小屋,在床上把雨衣细心的折叠成长方形的一块,然后把雨衣夹在腋下,走出了小屋。
“我走了。不用惦记,嘛事也没有,咱明天见。”说完,国华就打开房门走出门外,又回身把屋门随手关上,蹬蹬蹬地下了楼。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似乎要把以前说要下,却没下来的那些个水滴一股脑儿的都倾倒在世间万物的身上。
现在是星期天的晚上,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一个星期就只有这一天是自由的,是放任的,是可以不被别人摆布的,是可以自我做主的。所以,舞厅里的人们丝毫也没有在意,甚至是没有察觉到,隔着一扇门和一堵墙外的世界早已是水淋淋的一片。
雅芳已经完成了她自己的演出任务。往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准备出门回家了。她一般都是赶末班车回家的,再晚了,公交车就要收车下班了。现在,她已经几次试着去舞厅的大门口查看,无奈,雨太大,她不穿雨衣是绝对走不了的。她十分的后悔,自己出门时只是觉得天阴沉沉的,却因为预报的雨没有下,就自作主张的认为今天晚上也不会下了。现在,雨真的来了,还挺猛,她无论如何是走不出这个大门的。雅芳心里着急,因为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她四下里张望着,希望能看见那个她认为能帮助她的人,今天晚上,他就只出现了一次,再后来就一个人躲在小办公室里一直没有露面。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