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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44) 干杯

【母亲收拾完,从屋里走出,看起来精神多了。衣服长短挺合适,里面衬上毛衣毛裤,也不显得很晃荡。脚下一双黑皮鞋,油光锃亮。她把头发也梳了梳,脸上抹了点雪花膏(劳改厂外宾工作很周到),焕然一新,仿佛一下年轻了四五岁。只是人太瘦,双颊下陷,还是有点痨病相。

母亲让我俩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这衣服不行啊?那我再到里边换回来。”

我忙说:“别!很好,很好,这才像个过年样儿!”

我们在城里找了一家比较像样的饭馆,要了个包间,点了几样特色菜,外加一壶黄酒。菜上来以后,我和大哥一齐举杯,先向母亲敬酒,祝她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母亲眼里含着泪,手里哆嗦掉半杯酒,喝掉了剩下的半杯。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亲人能跟她一起过个春节。她的子女虽多,却各有各的生活轨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极少能够与她相遇。绝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在这个盛产火腿的小城里,在一群拿着鞋底子和鞋帮子的老太太中间,慢慢耗尽她的余生。曾经如此光彩照人的一个女人,先是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孩子,就这样一天天枯萎下去,毫无意义地枯萎下去。生命一旦失去意义,“活着”就变成人间最可怕的刑罚。

母亲饭量很小,并且显得十分拘谨,吃两口就放下筷子。我把菜拨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她一个劲推却:“够了够了,我吃不多的!”我问她除夕怎么过的,她说大家一起包饺子,这是每年的传统节目,挺热闹,领导也会来看望。只是初一过后,就得上班,大概是怕劳动改造耽搁太久,这群牛鬼蛇神又会显出本相来。

母亲问起我去北大荒的事,我说:“当兵的走南闯北是家常便饭,在扬州那个小城市呆了5年,感觉身上都要长毛,这回换个地方挺好。北大荒那地方其实也没多艰苦,之前已经有铁道兵进去建了点,条件蛮不错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加上我们人多势众,十万大军还拿不下一块黑土地?再过几年,北大荒就会变成北大仓,我们这些转业军人就是新中国第一代农场工人,真正‘工农兵’三结合产生的优秀队伍,开着联合收割机收割一望无际的大豆、小麦和玉米……到那时我把你接过去跟我住,也让你享几天福。”

母亲被我这一番话打动,眼里充满了期待,说话也利落起来:“那就别等将来了。我听说北大荒有劳改农场,你到了以后帮我打听打听,看能不能调过去,反正都是劳改系统的,我不就从绍兴调到了金华,再调到北大荒有什么不行?我可以写申请书,支援边疆建设。那边有事干,我也能多立点功,争取早日释放。再说离你也近一点,互相照应一下多好!北大荒比这里肯定宽敞多了,说不定我还能找块地,养个花种个草什么的……”

我意识到刚才剧本编过了头,引得母亲这一通信马游疆,赶紧叫她打住:“那地方现在还太冷,你过去吃不消,再等等吧。过两年建设好了,我会把你办过去。来,再喝一杯!”

大哥一直叼着烟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说话,此时也举起酒杯来:“让我们祝六顺一帆风顺,前途似锦!六顺是革命阵营里的,你要是出息了,我们也有出头之日了!”

母亲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都靠六顺了!我在劳改厂也要好好表现,多立功,少拖你们的后腿。再过几年就可以在一起了!”

真是一个幸福的话题!大家一饮而尽。

母亲脸上渐渐有了酒精的色彩,目光流盼,嘴里的话也多起来,好像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要开始显形,与先前那副僵尸模样判若两人。说来说去,扯到我的终身大事上。我倒也不回避,把王露婷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只是隐去了订婚一节。母亲问长相如何,我说:“长得还可以,瞅着挺顺眼。当然跟您是没法比!”母亲忍俊不禁:“小赤佬!开起老娘的玩笑来了!”不过眉宇间却又流露出“於潜三枝花”的那份自傲。

听说王露婷考上了大学,母亲担忧地说:“六顺,你这就没心眼了。你去北大荒,她到上海念大学,这两股道能合在一起吗?你当年让你二哥打着骂着都不学习,咋会有劲头帮她考大学?养只鸡不会下蛋,倒变成凤凰飞了,这不是赔本生意吗?”

我一听不高兴了:“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小王不是个势利的人,已经对我明确表态,大学毕业后也要去北大荒。现在不光‘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也志在边疆。新时代的青年,哪里是你们这些旧社会的老人能够理解的?”

几句话把母亲噎了回去。大哥见状,又举起杯来打圆场:“六顺跟小王都是革命青年,革命感情能够经得起革命考验。祝你们革命征程携手前进!”

杯酒落肚,大哥忽然问道:“对了,六顺,你没拿一张小王的照片让我们看看?”母亲一听也来了精神:“是啊是啊,让我也瞅瞅这未来的儿媳妇长什么样?”我摆摆手道:“照片信件都打到行李里了。这回走得匆忙,来不及拆箱翻找。等以后吧,真成了你儿媳妇,见到活人岂不是更好?”

母亲撇撇嘴:“我可不要等那么久,你还是回去后给我寄张照片过来。儿子都快被弄走了,我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大哥不觉莞尔,对我说:“你瞧咱妈,就这样。闺女跟人跑了没事,儿子娶个老婆进来,反而像有多大损失似的。”

母亲不以为然道:“那是。闺女跟娘永远一条心,跑到哪里也忘不了娘。儿子最没良心,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容易吗?我一寡妇人家……”

母亲说到此处,捂住脸哭起来。我和大哥心下惨然,都起身过来安慰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好像要把多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弄得我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良久,母亲才回复平静,有些自责地说:“我这是怎么了?跟你们过个年,怎么还哭一场?”

我说:“正常,正常。这儿就像在家里,想哭你就哭吧,哭完就好了。”

大哥最后一次举杯,动情地说:“是啊,今天把该哭的都哭掉,一年的日子就好过了。毛主席说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让我们一起来为光明的前途——干杯!”】

2013-10-26

xiangpi 发表评论于
苦啊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谢谢欣赏!新年快乐!
木火 发表评论于
谢谢春节连载! 祝羊年万事如意!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谢谢!羊年大吉!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祝狼兄新年快乐;早日完成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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