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问（廿三）再访江南
汽车进入S镇，这一切景色都是那么熟悉，这种熟悉都源于云帆，也正是这段铭刻心骨的爱，让子良过早地体会到了人间沧桑；每来到和云帆说笑过、缠绵过的地方，都会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次比第一次来江南时间上早两个月，腊梅还没开。可那小桥、那乌蓬船、那粉墙黛瓦的小院、那青石路，都因有过云帆而格外美好，而这种美好中却都记载着那段凄美的爱情。
快到江南老家的时候，杨冰错叫住子良：“知道你来这心情也不好，这么多年，你还都记得这里，忘记不了云帆。其实我劝过我哥，少让你来，也是让你早点忘记云帆。可看来，我哥是不会听我的话的，你们都已经是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大姑，有些事，命中注定，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如果能忘记，那也一定是命运安排的。”
“你们仨，性格差不多，都很犟。我哥，想劝他点什么事，除了云帆和你谁都不好使。我哥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嫂子不幸过世，独自带着女儿到了东北，可女儿又过早地离开了。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杨冰错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子良。
“我和私塾先生的关系，这辈子也改变不了的，师生、翁婿，情同父子。姑姑你说吧，虽然云帆不在了，可我一直感觉她就在我身边。”
“祺姐姐夫今年开春时候修路，出事走了。”
“你是说高贵生？怎么回事？今年六月回去的时候，没听说啊。”子良一边问，一边把东西放在路边，觉得不像一句两句能说完的话。
“修路挖沙，出现塌方事故。我是想和你说说，看看能不能劝劝我哥，和祺姐姐走到一起。”
“我应该叫二姨的，当年为了安全，云帆叫了那么多年姑姑。第一次来江南的时候，云帆和我说起过一点点私塾先生的事，我俩当时也讨论了如何劝他再娶的事。后来因为云帆生病，也就没再提起。”
“那你再劝劝吧，丽丽大学毕业了，现在在杭州，她也有心思让两位老人走到一起。”
“丽丽在杭州了？我还不知道。我会劝的，但按私塾先生的性格，就是能走到一起，也不会这么快的，这还没到一年。”子良说。
“真是师徒，什么事都规规矩矩。是啊，正是这样，我们才不敢提。都一大把年纪了，希望他能早点过上安稳的日子……”
正说话间，老宅的大门开了，私塾先生向他们招手：“猜你们快回来了，进院说话啊。”
进院时，正好看见杨雨祺，子良过去拉住她的手：“才听到姑姑说起姨夫的事，二姨节哀。江南景色好，您在这也散散心。”
“没事没事，今天劝起我来了，你们师徒两个加上云帆，不常说命吗，这就是命。丽丽把我接回来，就是想让我到江南散散心。”
子良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堂屋，给杨老爷子杨老太太跪下，行了大礼。
“哟，我说爸妈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让子良给你们下跪行礼。看来你们二老早穿戴好了，在这等着子良行礼呢。”杨冰错在一边喊道。
“这么多年，我就喜欢这种礼节，哪像其他晚辈，什么也不懂。这是我和子良的事，你们管不着。”杨老爷子说。
“对呀，姑姑管不着。”子良笑着对杨冰错说，同时搀杨老太太起来，“奶奶身体硬朗，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身体还行，就是啊，常常想起我那小孙女儿。尤其是你来的时候……”一边说着，老人家一边流眼泪。
“我说祖宗哎，您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您这话，是不想让子良来了呗。”杨雨祺边说边把杨老太太搀扶走了。子良的眼泪也来到眼圈，也许是人老了，才会提到一些伤心的事吧。可他何尝不是常常想起这些事呢？也许自己的到来，会让私塾先生和云帆娘家人，更想起云帆来。或许，以后应该少来这里。子良走了一会儿神儿，陪杨老爷子去书房了。每次来，老人家都要和子良单独谈上一会。
一点多开席，杨老爷子开场讲道：“难得今天这么齐的人，我今天也和你们喝上几盅。”
“难得老爷子这么高兴，都是因为子良来，上几次子良来，我都没赶上，今天一大家子聚到一起，我也很高兴。”于书亭说道。
子良看看私塾先生，私塾先生说：“你说吧。”
“这爷俩在一起时间长了，很默契。晚辈知道要让长辈先说，或者先得到长辈的允许，长辈也知道晚辈的意思。“杨冰错说道。
这时子良开口了：“这一晃三年没来江南了，也挺想念这个家的。看到爷爷奶奶身体健康，是我最最高兴的事。和我爸，俺俩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是今年没看到他老人家，有点惦念，今天看到了，二姨也在这，让我非常高兴。这第三点高兴的是，二叔二婶也在这，而且第一次见到了姑父，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今天见到了，真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姑，就不用我说了。最后一点我要说的，是人挺齐，云祥、云禄、莹莹，都赶上周末，高兴的是，周末他们都愿意回来。云帆虽然不在了，只要你们愿意，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姐夫。来，先让我们为两个老祖宗的健康长寿干杯！”
子良在这里提到的二叔二婶，是杨炳钊的弟弟杨炳铎和袁雪夫妇。云祥、云禄是杨炳铎的两个儿子，也在杭州读大学。莹莹是杨冰错的女儿，读高二。
“我就喜欢子良说话，你们几个小辈的，要向子良学着点儿。”杨老爷子说道。
“知道你喜欢子良说话，大家还都举着杯呢，你先喝呀。”杨老太太看着杨老爷子说。杨老爷子喝了酒，下面依次是杨炳钊、杨炳铎、于书亭把酒干了，袁雪、杨雨祺、杨冰错带着莹莹陪老太太喝了点红酒。子良等到云祥、云禄把酒干了才自己喝下去。
“真得说，子良礼数不差，你看，他举的杯，就等到最后才喝。云祥、云禄，你俩就不知道和你姐夫一起喝呀。”杨老爷子又说话了。
私塾先生接过话：“老爷子偏向子良。云祥、云禄还有莹莹，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从来没看到子良喝醉过。今天你们仨，如果能把你姐夫灌醉了，我有赏。”
“哥，你干嘛呀？子良坐船都累了。”坐在私塾先生身边的杨冰错小声对他说。
“知道他累了，让他喝醉了好睡觉，你不知道呀，云帆走后，他来江南，每次都睡不了多少觉，我心疼他啊。”
听了哥的话，杨冰错明白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转身说道：“云祥、云禄，你大伯的赏可不能差了，还有莹莹，你舅舅可有钱了。今天他开口了，看你们三个能不能把让子良喝醉了。”
大家说话的时候，子良把白酒杯都倒满，又回来把红酒给填满；又给两个老人扒螃蟹肉吃。杨老爷子喝高兴了，喝了五个八钱杯。杨冰错说，这是三年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子良和杨冰错把两个老人送上楼后，回来继续喝酒。正喝着，有人用双手从后面把子良眼睛蒙上了，莹莹问子良：“姐夫，猜猜是谁？猜不中罚酒。”
“那还用猜，丽丽呗。”
“你是我的援兵，一会儿得配合我呀。”丽丽顺势在子良耳边小声说。
“不对，一会是你配合我。”小声回答丽丽后，子良大声说：“云禄，拿酒来。”说话的时候，私塾先生已经又拿来一罐酒，看样子至少是五斤装的。
子良没和长辈拼酒，三个长辈每人也都喝了六七两白酒了。先是杨炳铎说不要酒了，子良就不再给倒酒了，后来于书亭也说不喝了。两人吃了点饭，休息去了。云祥、云禄没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桌上就剩私塾先生和子良爷俩了，丽丽和杨冰错在桌上，填酒填菜。
杨雨祺来了几次，有一次劝道：“你们爷俩儿别喝了。”
子良对丽丽小声说：“看看，二姨心疼私塾先生了。“
丽丽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说呀？”
“不急，等多喝点再说。”子良回答。
这时，两人都有了醉意。私塾先生说：“听你妈妈说，你有女儿了？”
“嗯。”子良点点头。
“虽然只见你妻子一次，但一看，就知道，她人不错。”
“嗯。”子良又点点头。之后，子良把晓晓生小孩前后的事、自己如何去了中学以及近况和私塾先生说了。
“相爱是命运，相逢是缘分。你和云帆这段感情是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忘记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当年，云帆跪在我和大爷大娘面前，让我们答应她，由大娘出面，让你早些结婚生子，就是希望你能早些被这些世事填满，渐渐地忘却云帆。可现在想来，当年，大娘那里可能是逼你找个女孩了。应该是我们错了，我们低估了这段感情对你的影响。”
子良看着私塾先生，有些伤感，向私塾先生举了举酒杯，两人没说话，又干了一杯。子良让丽丽给烧点茶水，两人继续喝酒。
私塾先生出去一会儿，回来说：“这是云帆的钱，从小大家给她的钱，她基本没花，加上我给她准备的上大学的钱，都在这儿。她走前和我说过，如果碰到你日子紧的时候，把这些钱给你。我没数，应该有一万多块钱吧。”
“钱我还够花，这些年，也没什么孝敬您的，您留着吧，就当是我和云帆孝敬您老的。”子良回话说。
“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你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再说了，我不缺钱花。云帆可能早和你说过了。如果当年云帆不阻挠我，我会供你读书的。”
“云帆说过，她走后的信里也提到过。”
“钱你拿着吧。看样子你还挺消沉，应该从这种心境中走出来，博士你还应该去读，我支持你。只是孩子小了点。可也是，人有了孩子，多数时就身不由己了。”
子良听了，点点头：“今天看奶奶提起云帆的时候落泪了，我想以后，是不是少来江南？”
“你来你的，老人就这样。一说你要来啦，两个老人比谁都高兴。这也是你与我们杨家的缘分。”
“我有时，也怕您伤心。云帆的房间，这次我走后，拿走一些东西。这个房间，我看就收拾了吧。要不，您看着也伤心。”子良对私塾先生说。
“不行，我每次回来，都要先看看这个房间。云帆走前，她说，她的魂要在这个房间呆上十二年。两个老人也不会让收拾掉这个房间的。也是矛盾，你每次来的时候，也怕你伤心。”私塾先生向子良解释。
“思念和伤感，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感情上讲，从没有觉得云帆离开过我。”
子良的话，也让私塾先生伤感起来。这时，丽丽用手指碰碰子良。子良点点头对私塾先生说：“爸，我有一事，还请您老答应我。”
“咱们爷俩，我都能答应你。只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好，我再给您倒杯酒。如果答应我，就把这杯酒喝掉。”说着话，子良给私塾先生倒满酒。
“十二年前，咱仨儿坐船回江南，云帆就和我商量，想让您老给我们娶个后妈。我俩后来还说过多次。云帆走了，我也就没再提这事。现在我二姨也在这，看看您老能不能答应我。”
“还真不知道你俩有这种心思。这种为老人着想的做法，我也感到欣慰。可当时，一门心思都在你俩身上……。”
子良抢过话：“现在，我俩都不用您老操心啦，如果云帆在，我现在的想法也一定是我俩的想法。老爸，你就答应我吧。”说着，子良跪了下来。
私塾先生望着子良，也没拉他起来，他心中起伏着，即欣慰又伤感，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二姨夫走还没到一年，可我们大家都希望您老有个幸福的晚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放心了，云帆也就放心了。我想，现在这个宅子里的亲人，都会同意我的想法的。”
一直在门口的杨冰错插话说：“子良说得对，我们大家都希望你有个家。可这么多年，除了云帆和子良，别人的话，你也听不进去。”
丽丽也插话：“我姐夫说得对。”
子良跪着，把酒杯举给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接过喝了，大家都高兴起来。在门外的杨雨祺，红着脸躲开了。
两人又喝了一会酒，私塾先生也觉得自己醉了，悄悄地让丽丽、莹莹和子良喝红酒，他是真心希望子良能喝醉。私塾先生到楼上弹起古筝来，弹一曲，让杨冰错劝走了：“哥，见到子良，你是真高兴。可子良听了这些曲子，不更伤心了吗？”杨炳钊听了，顺从地回到房间睡下了。
子良又喝了些红酒，看起来是醉了。去卫生间的时候，走路都有点晃了。这顿酒，喝了整整一下午。丽丽和杨冰错在子良左右，看着他洗漱，怕他摔倒。晚上，杨雨祺母女俩在子良隔壁，子良如果哪儿不对劲，喝水什么的，两人也是个照顾。
子良回到房间，在柜子中找到红烛，摇摇晃晃地把屋内的三座五支烛台换好蜡，在丽丽的帮助下点燃，这正是当年洞房的布置。子良拿过云帆用过的笔，试图在纸上写字，但他没有蘸墨，写了几次，没有字，也就把笔放下。子良又去翻看云帆穿过的衣服。一边看，嘴里一边唱着什么，丽丽觉得有点熟悉，后来想起那是云帆和子良作词作曲的歌。子良又看到抽屉的口琴，旁边有云帆的字：“希望你能早日再给我吹上一曲，再给我写诗。”
是啊，云帆走后的日子，子良觉得，天空多数时是灰色的；从她走后，子良不再写诗、不再练字、不再吹口琴……他一直觉得，只有和云帆在一起，做这些才有意义。当年，自己不敢去碰古筝，云帆鼓励她吹口琴，这个口琴就是第一次来江南时，云帆给买的。
子良叹口气，拿起口琴，吹起了《上海滩》，那正是子良和云帆看过的连续剧。又吹起了《南屏晚钟》，这首歌，云帆喜欢和子良一起唱。子良反复吹奏了几次，把口琴放下，又唱起了他俩的歌：
江南水乡
黛瓦粉墙
清清河水桥下流淌
春天里红梅绽放
冬天里腊梅飘香
松花湖畔
四季分明
春天山花烂漫
夏天风吹庄稼掀绿浪
秋日天高云淡稻谷香
冬日雾松扮北疆
北疆啊北疆
我们相遇的地方
同看那松花江的鱼儿戏水
同听过琴音闻墨香
北疆啊北疆
我们生活的地方
我们在一起
总是笑语飞扬
笑语飞扬
…………
子良唱了一会儿，睡下了；醒来时，又接着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