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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73) 大哥的生意

【龙二大我四岁,他哥基本上不管他,所以比我自由。有时他在我面前一边抽烟一边海聊,摆出一副“老江湖”的作派。这让我很羡慕,也去买了一盒烟,于夜深人静之时抽上一根,体验体验成人的感觉。那会儿还谈不上正经抽烟,因为我怕呛,不敢吸进去,只是让烟雾在口腔里转一圈就吐出来。龙二会吐烟圈,还能变不少花样,我很感兴趣,跟着他学了一阵。

有一天,我下课回到宿舍,龙二告诉我:“你哥来过了。”我心里一沉:“他有事找我?说什么了吗?”龙二摇摇头:“大概没啥事,转一圈就走了。”我进了屋,关上门,先审视一下室内有无“违禁品”。大哥此行来者不善,一定是觉察到我有什么不轨之处,或是收到母亲来信,叮嘱他不要光顾谈恋爱而放松对我的监护。

我房间里的陈设简单极了,也就铺盖卷算是个“大件”,贼要不嫌累可以扛走,我有时出去都懒得锁门。琢磨来琢磨去,能挂上号的只有抽屉里那盒香烟。大哥肯定是发现了,并且肯定不满意。虽然以前他背着母亲抽烟时还让我站岗放哨,但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他不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

至于说到买烟的钱,来路实属正当。我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大哥给的零用钱,每月初我都和他那位姓江的寄弟一块去领。平时我无处花钱,或者说,我还不懂怎么花钱。一日三餐我跟大哥在教职工食堂吃,饭菜远比树范中学可口,已经让我很满足。平时我极少进城,嘉兴的风景区南湖印象全无,唯一难以忘怀的是本地名产——粽子,尤其是豆沙粽,现在想来还馋涎欲滴。不过那也花不了俩钱,一次吃太多还顶得慌。

这包烟却是奢侈品,不属于零用钱的消费范畴,难免会让大哥不快。我等待着他的训斥,可他一直未提此事。我却不感到轻松,因为从眼神里我能觉出他的不满。大哥在我面前经常板着个脸,不苟言笑,那段时间就更加冷淡了。相比较而言,倒是二哥可爱一些。二哥在学习上会骂我,平常却没有他这种轻蔑。

我心里明白,虽说是兄弟关系,但我过的仍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因为经济上不能自立,生活费用须由他来提供——花兄姐的钱和花父母的钱真不是一个滋味。如果我自己挣钱,我与大哥之间就是一种平起平坐的关系了。我企盼这一天的到来!尽管学习不好,我却有强烈的自尊心:经济上一定要独立,不依靠任何人。这种自立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最终成为我人格的一部分。

大哥要去哪儿,很少会带着我。印象中只有一次:他要送寄弟回上海,额外开恩地让我也去开开眼界。这是我首次走进十里洋场,自然十分兴奋。大哥的寄父姓江,在亨得利钟表行当店员。大哥就读于复旦期间,所需生活费用多仰求于他。这笔人情债大哥还了很久,直到解放以后寄父去世。江家住房很小,属于典型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骤然增加两人,十分不便,所以我们只住了两天就离开了。在上海去过哪些地方我已记不清,印象最深的是寄父请我们到天蟾舞台看了场京戏,那布景之绚丽,实在超乎我的想象。

大哥这个“少校会计官”权力不小,管着青年中学的资金。无论薪水还是总务费,都由他定期去省中央银行领取。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大哥的生财之道就在这里。他总是公私兼顾,借口探亲(其实是会女友),周五下午即到杭州把款取出,转借给某商人放两天高利贷。周日下午他把款收回,然后返校交差。由于款额很大,他得到的好处不会少。当然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万一不能及时回款,那他的事情可就大了,所以必须找极可靠的人。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我判断钱归园就是“某商人”,倘若有什么变故,他会掏腰包把款垫上。大哥在沪杭线上跑得很欢实,未曾出过什么闪失。虽然那会儿我不明究里,但也能看出他花钱比较宽绰,做了好几身西装。

大哥每月要往杭州去两三趟,走时不跟我打招呼。每个周末我会到高家洋房二楼去找他,但多半他都不在宿舍。不过我配有钥匙,能够随便进出。碰到龙上尉也不在,我就更加自由了,可以看书或者给婉如写信,入夜则睡在大哥的床上。

宿舍窗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再往前就是沪杭线。白天列车穿行看得真真切切,夜晚则有鸣叫的汽笛和闪烁的灯光宣示着这条铁路的存在。铁路旁边有座古塔,砖结构,不高,坐落在一个不大的湖畔。有天傍晚,我在桌前构思一篇梁山伯祝英台式的现代殉情小说,不过里面的人物换成了大哥和秦女士。秦女士最后会吊死在古塔里,大哥则会抱着她的尸首从塔顶纵身跳下。为了摔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效果,我准备把古塔原地拔高50米。

晚上有两趟杭州开来的客车要经停嘉兴,大哥如果早些返回,就会坐在第一趟车里。我按着钟点守候在窗口,准时看到浮动前移的车厢灯光,推算着列车进站的时间,想象着一位身穿黄呢制军服的校官,提着(装满钞票的)公文箱走出车站大门,再叫辆三轮车,一刻钟即可到家。一场《雷雨》似的风暴正在迎候着他,而到了午夜12点,悲剧将会无可阻挡地上演……我不停地看时间,可是大哥并没有回来。偌大的房间就我一个人,在悲情笼罩之下,我真正感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大哥也有记日记的习惯,他有时将日记本放在公事皮包内,挂在床头的墙上。他当然不会忘记给自己的秘密上锁,但是皮包比较软,我可以从一侧翻上去,伸手掏出日记本而不会把锁搞坏。由于大哥对我比较厉害,我干这勾当总是在他去杭州的时候,偷看也总是战战兢兢走马看花,用很短的时间翻一遍即物归原处。我最关心的是他对我的看法,其次才是他的感情世界。我只偷看过两次,也许大哥有所觉察,就将日记本转移到书桌的抽屉里去了。

他的日记片断留给我的印象是:对秦家女子爱得深,处于热恋阶段。秦来嘉兴时,他俩似乎睡在一起,我为此而感到困惑,因为他俩还没结婚。后来好像听大姐说过,他的大女儿是他俩结婚后不足十个月就出生的。

在他的本子里,我几乎找不到对我的评价,可见我在他心目中微不足道。有记录的无非是他在何月何日给了我多少零用钱,这是他做会计的职业习惯。可在一篇日记里他却写道:“晚九时由杭返回宿舍,进门一看,屋内由六弟整理得干干净净,难得他对我一片愚诚。”我看后心情很复杂。首先,他毕竟注意到了我付出的劳动。其实不光这一次,凡他不在嘉兴时,我去他宿舍,离开前总要将房间整理好。这不是一般的打扫,而是精心的整理。这既是对兄长的一份情谊,也反映了我性格的一个侧面。我虽然在脏乱差的校园中呆了很多年,但我不是一个邋遢的人,做事喜欢有条不紊,生活能力比较强。平时他的宿舍有一名勤务兵打扫,然而根本达不到我的水平。比如我整理他的床,不仅会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刷得平平整整、一尘不染,甚至连被子和枕头的摆放也会体现一定的艺术性。这种细心程度大概只有婉如那类女孩才能做到。

然而大哥说我“愚诚”,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应该承认,这个词用得相当有水平,因为它生动而准确地反映出那个时候我与他的关系。由于他正值春风得意,而我又在经济上依赖他,所以他总是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看出来我有讨好他的用意;而我扪心自问,也确实有点想取悦他。但我不会满意大哥用这个词来评价我,因为它伤害了我的自尊,增强了我脱离他的愿望,我与他的感情也就进一步疏远了。

解放后,大哥原先的得意换来了长期的失意。我则没有接受他和母亲的安排,参了军,成为全家中景况最好的一员,我与大哥的关系也由此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到现在,事实上他还要接受我的周济。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倨傲,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大哥。在那些岁月里,他还是多少承担了本应由父亲扮演的角色,来照顾我这个全家最小的人。】

2014-6-20

傻猫儿 发表评论于
30年河东30年河西。
老烟是个善良、仗义、知恩图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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