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於潜以后,我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时间,实际上不过3年,之后我就离家去昌化上中学了。我小学上得太早,只有4岁半,也不知父母当时怎么想的。由于年龄过小,我跟姐姐上学时撵不上她们,常常为怕迟到而着急。有一天,一位年长的同学竟把我抱起,顺手扔进一辆黄包车折起的车篷内。车夫也不生气,把我拉到校门口才停下。
那时在新昌,学校每逢周一早晨,都要举行纪念国父的典礼。全校师生集中在礼堂内,由校长主持仪式,像个牧师似的领诵国父遗嘱,气氛庄严肃穆。我因个头小,总是站在队列前排。可能是紧张的缘故,有回觉得内急无比,却又不敢去上厕所。我想尿些出来能够减少点压力,这样就可以支撑到典礼结束;少量尿液也能被内裤吸收,不至于当场出丑。谁知一开闸就关不上了,热烘烘的尿顺着双腿一泻而下,在水泥地上湿了一大滩。后面的同学发现后哄笑起来,搞得校长不得不半截停下,叫班主任把我领出去换裤子。母亲似乎很有预见性,为我备有一套衣裤,平常就放在班主任那里,这回终于派上用场。
搬到於潜后,我在城里的“潜州小学”就读,仍然不太适应。兄姐们学习都比我自觉,成绩也远胜于我。母亲对我的要求是严格的,但没功夫抓,就委托二哥来监督我。二哥比我大6岁,是家里的学习样板,上中学后每年都是公费,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书呆子,今后肯定不会走他的路。我还嫌他特别死板,像个法官似的不可亲近。内心既然产生抵触情绪,他抓我的学习也不会有多大效果。
那时我重文轻理的倾向已经冒头,而二哥的数理化正是强项,他布置的算术题我有不少做不出来。做错了他也不耐心讲解,却惩罚性地给我加题,所以一坐就是半天。有一回母亲怕我身体吃不消,替我求情叫他放松些。二哥不乐意,大声说:“我早就不想辅导他了,以后随他的便吧。”母亲是不允许儿子顶嘴的,就骂他是“独头”,意思是死脑筋,不知随机应变。二哥扭身上楼进了自己的书房,气得母亲操起扫帚撵上去揍他。可是过不了几天,二哥回心转意,仍然把我抓得死死的,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有一年放寒假,二哥规定我每天用毛笔写30个大字,500个小字,中间只休息10分钟,如同犯人放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为了避免干扰,更是把我关进他的书房内。完成任务后,要经他验收才能获得自由。30个大字好办,500个小字则相当麻烦。他一般是让我抄课文,不过基本不看,篇幅够了就行。于是我挖空心思发明了一个投机取巧的方法:找一张白纸,底下衬上印格,先错落地写上10个“一”,随后写10个“丁”,再写几个“土”……总之专拣笔画少的写。这类字如同天女散花,分布毫无规律可言,大概能占100个格子,再多就会被“法官”发现。剩下的就只能老老实实抄书。作业完成后,送审也有讲究:得选择二哥说笑或忙于自己的事情时,以分散其注意力,避免露馅。
孩子最盼春节,我也不例外。过年前母亲要为几个小一点的子女添制新衣,还要请屠夫来杀猪宰羊。最让我高兴的是收压岁钱、放爆竹,此外还被允许赌博。母亲虽然常年设赌,但一般不允许孩子上赌桌。家人赌博只在春节几天,尤其是年三十守岁时才可以。玩的方式很简单:掷骰子。大家围住一张八仙桌,中间一只碗里放两枚骰子,掷前各人先押钱,有时母亲会来助兴,连灵儿朝月也可参加。我与小姐姐胆子小,出的钱最少。庄家轮流做,但我俩总是放弃。不过看到大哥做庄时将桌上的钱一大把划拉走,又十分眼红。
然而那一年,这些快乐大都给二哥毁掉了。宾客上门拜年,一般要给小的孩子塞些压岁钱,我的竞争对手仅小姐姐一人而已。我俩在元宵节那天打开各自的小钱柜清点收入,以往年份总是我比她多,通常我会大方地匀给她一些,但那年我被关禁闭后形势发生了逆转,压岁钱少得可怜,为此我感到十分沮丧,心里恨透了二哥。以后他再教我学习,我的消极情绪变得愈发严重。其实我天性并不厌恶学习,我成人以后一直坚持自学便是明证。但是二哥的“独头”却叫我对功课提不起兴趣来,他这个启蒙老师应该说是不合格的。
我的学习成绩虽不能像兄姐那样位居上游,但有一门课却值得自豪,那就是国文。尤其我写的作文和日记,常被母亲拿出来给宾客们看,他们总要啧啧称赞。在学校,语文老师也最喜欢我。其他功课尽管学得不怎么样,但老师也没责罚过我。我胆子小,在课堂上不敢捣蛋,总是规规矩矩坐着,就算思想开小差,老师也不容易发现。那时学生怕老师,有体罚。我亲眼见过训导主任拿报夹子猛抽一位大同学的脊背,还命令他跪下。
在我的童年时代,上学没有留下多少美好回忆,它只是我在其他时间玩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像大人要劳作才能享受一样。如今在我脑中的影像,大都还是玩。只有在玩的时候,周围的人也才变得可爱起来。我想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我的生活,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前已说过,我家正屋的西侧有一大片菜园,边上筑有畜舍,还有个小池塘,被一棵大栗树所覆盖,入夏蛙声不绝于耳。挨着园子是一个高高的土坡,翻过去是田野,那边还有一亩多水稻田属于我家。有一次兄姐们回家度假,母亲发动大家拔稻根。我们捋起裤管,踩进泥水中,干得很欢。二哥更是搞得满脸污泥,像个小丑,没有一点独头相。在寻常百姓眼中,一个书香门第有此壮举是十分新奇的。但对我们而言,那不是“劳动”,而是“娱乐”,这大概就是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区别。】
201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