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58) 老汤和阿弗

【我和大哥从山上下来,已经7点多了。於潜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那一扇扇贴着春联的大门背后,是一户户普通的家庭,也许并不富裕,在我看来却有一种特别的温馨——在这冬日的寂寞的山城。一股凄凉涌上我的心头。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家,尽管那座老宅还在,黑乎乎地呆在永惠巷的尽头,门口挂着一块白色的木牌子,依稀可见八个大字:“於潜县供销合作社”。陈小二向往的工作单位就是它,这让我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滑稽。按照他的说法,这座房子连同整个县城很快都要归人民公社了。但一切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在这里已经一无所有,唯一能够带走的,只有回忆。

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我提议再到陈小二的餐馆去吃饭,那里的饭菜比较合口胃。但是大哥不想冒险,害怕陈小二这回真的认出自己来,于是我俩另外找了一家小餐馆。老板说话带有明显的苏北口音,一聊,知道是解放后从南通迁过来的。这下大哥放了心。店里同样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我们挑了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来歇歇乏。我从朝鲜回来后,再没爬过什么大山,这趟下来,真的感到有些累了。大哥则一言不发地蜷在角落里,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就像一只即将冬眠的蛴螬。

我让老板先温一壶酒,带两碟卤豆干和煮花生上来,然后又点了三个炒菜和一个老汤。两杯黄酒下肚,大哥缓过点劲来,说道:“我这次真是舍命陪君子了。这么大的天目山,你叫我一天上下,就是十年前我也做不到啊!走那么远干吗?下回要来你自己来,我可不奉陪了!”我给他斟了一杯酒赔罪:“我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该转的地方都想转转,下回再来还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老板的手艺不错,几个炒菜虽不如扬州那边的精致,但淮扬口味还是蛮正的,只是稍微有点咸。这时那罐老汤及时赶到,喝得我俩遍体通泰、百窍俱开,一路的疲惫竟似烟消云散。大哥连说好喝,把老板叫来夸赞了一番。老板说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里面放了好多味中药,有很强的滋补作用,冬日喝最好,一年都精神。过年人少,这汤在锅里都熬了四五天,是名副其实的老汤,功效非同寻常。大哥打着饱嗝,掏出一盒“大前门”来,递给老板一支。老板连声道谢,抓起桌上的火柴,把大哥的烟先点上,再用余火点着自己的烟。大哥虽然解放后挨整多年,但这副大少爷的派头仍然驾轻就熟,招之即来。

这时有客人进店,老板向大哥拱了一下手,转身过去了。我喝完最后一口汤,也叼起一支烟,做起了活神仙。说起明天的行程来,我想去一趟昌化县河桥镇,我初中是在那儿上的。大哥起初不乐意,嫌太累,我劝道:“昌化离这儿不远,你刚才冲盹的时候我问过老板,现在已经通了公路,一小时就到。长途车一天好几班,很方便的。那边也没什么山可爬,咱们转转就走,有车直达杭州。今天才23号,时间足够了,没必要太赶。你要是真累了,咱们在昌化找个旅馆住一宿也成。主席说:‘既来之,则安之。’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现在没什么可得意的,不过玩还是要尽兴。到北大荒以后,我怕是再难回来了!”

大哥听罢,默默地抽完剩下的烟,终于点点头:“好吧。送佛送到西,我就再陪你一程,让你了却这份心愿。”

1943年8月下旬,我在潜州小学毕了业,去昌化县河桥镇省立临时三中上学。它是二哥二嫂的母校,在於潜西南60里处。母亲要亲自送我去,并叫二哥随行。那时的交通工具只有独轮车和黄包车。母亲雇了两辆独轮车,和我同坐一辆,让二哥带着行李坐另外一辆。对我而言,这种车看似简陋,其实挺舒服,因为胶皮轮子粗,减震效果比较好,车架两侧各有一个靠背小椅,坐在上面,腿能伸展。不过二哥那时已经发育,两条腿又细又长,蜷在那里像只大蚂蚱,有些受罪,但母亲为了省钱,不愿雇黄包车,只能叫他委屈则个。独轮车的最大好处,在于遇到羊肠小径也能畅行无阻。车夫身体健壮,技术熟练,虽然一路都在山间穿行,但并不让我感到颠簸。浙西风光此时正佳,满目青翠令我心旷神怡。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获得自由,如同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没有半点离家愁绪。

在此之前,我有一次离家三个月的经历。那是1942年的暑期,天目山外面正在打大仗,盛传日军将要进攻於潜。母亲决定先疏散一些人,把我送往西乐堰的陈伯伯家。陈伯伯是一个大南货店老板,我父亲当年辞官蛰居於潜,与他合伙做过煤油生意,因而是故交。他有个女儿叫阿弗,十分伶俐,只比我小一岁,所以很玩得来。

我和阿弗像两只小鼠,什么地方都钻,尽找好吃好玩的东西。我最感兴趣的是鞭炮,每次打开货柜,总要把两个口袋装得满满的才肯罢休。我们还常去蜡烛作坊,里面灯光明亮,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师傅们只穿薄衫,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他们先在竹签上插好烛芯,挂在竹板上,十根一组,保持适当间距,然后在一只熔蜡的大锅内上下提几趟。烛芯均匀地沾了白蜡,挂在木架上凝固。第一遍完后,再来第二遍,周而复始地要搞四五遍。待蜡烛已经足够粗,便在另一口锅内挂上红蜡。最后用小刀将蜡烛头修整一下,就可以包装上架了。

在西乐堰,我还可以到斜对面大油坊的老板谭伯伯家去住。他的宅院很大,里面有很多间屋子,高低错落,像个迷宫似的。陈伯伯与谭伯伯很熟,有时就把阿弗也带来,跟我在院子里玩藏猫猫。天目山外面打了一个夏天,我和阿弗在西乐堰玩了一个夏天。她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至今在我脑中仍是一副鬼灵精的模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20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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