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毫无顾忌地征选美少年,以编书为幌将他们都充进了奉宸府,也就是她的后宫。本就不清静的内廷现在更是污秽不堪,令我们避之不及。皇帝身边的贴身宫人们个个精神紧张,想尽办法把自己弄的丑一点,恨不得往脸上涂些锅灰,好逃避那些男人褻玩的目光。与我们相反的是,这些男人个个施朱敷粉,争奇斗艳如盛开的海棠花。镇日里只见他们粉面桃腮,衣袂飘香,随风袅娜。不时弄一曲清平乐,吟一段秋声赋,端的是清雅华贵,风流倜傥,颓然自得。
皇帝每天都要召集这些男宠,再叫上诸位武姓王侯,在她的寝宫里曲宴嘲谑,席见斛光交错,喧声闹语,皇帝不加掩饰地大讲低俗笑话,带头做些淫词艳诗,挑拨的一众美男争相献媚,金丝雀般曲意承欢。这还不够,皇帝还嫌不够热闹,又命教坊司九部伎于宴席中歌舞相伴,也顾不得是白天还是夜晚。
皇帝出格的举动引起了外官的注意。不时有官员们委婉向她建议远离弄臣。皇帝一概置之不理。于是激起了官员的不满,话说的越来越不好听。先是太常博士袁利贞上疏,奏章象板砖一样拍向了她:陛下开party,能不能小点声!搞的我们都无法办公!正寝非宴会之地,路门非倡优进御之所,请你们会于别殿,九部伎自东西门入,其它什么散乐能不能停下来?!
他的章疏一如既往的石沉大海。左拾遗兼监察御史王求礼,再接再励继续上疏道:"当年太宗皇帝喜欢罗黑黑的琵琶,就让他净身入宫,教习宫人,这样既能听到他的琵琶,又不至于给后宫带来不便。今日供奉们都有些本领可以供您娱乐。您让他们随意出入宫廷,也不是不可以,但请您先把他们都阉了再说。这样才可端正宫闱的风气。"
章疏递到皇帝眼前,皇帝正在饮茶,猛地喷了对面上官一身热茶,我们又是递巾又是顺气,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拾遗补阙们终于坐不住了。终日以规谏皇帝维护其清誉为己任的谏官们,决定抛掉书信来往,直接面谈,不让皇帝有逃避机会。于是这天下午,皇帝寝宫长生殿,迎来了一位忠心耿耿的白胡子老爷爷。
"左补阙臣朱敬则谨昧万死上奏..."皇帝凤目微睨,懒懒打断他:"卿有谏劝,为何不奏于朝堂?"
白胡子老爷爷面露难色:"臣所奏实不能明言于朝堂。陛下!"老爷爷颇为激动,胡须都在颤抖着:"臣听说,愿望也好快乐也罢,是不可以求极致的。贤者之所以称之为贤,是因为他们懂得节制。陛下,您现在已经有了张氏二兄弟,应该可以满足了嘛!怎么还嫌不够非要招惹更多的美少年呢?!满朝文武都在咋舌头您知道吗?!"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气喘。
皇帝做仔细聆听状,可是一直缠绕在那白皮美男肩上的手暴露了她的慢不经心。她不断的把玩着那男子的肩臂,成了对这多管闲事的老臣一抹淡然的揶揄。男子如玉的面颊上渐渐升起一片淡若烟霞的红晕。不知是因为这谏官的话的确让他害羞,还是因为皇帝无所顾及的撩动了他的情丝,他低头颔笑,手指紧紧搅动着皇帝的披帛。
下首老人仍滔滔不绝,越说越来劲:"…臣听说有个叫魏厚祥的,在宫门外当众夸口自己精力过人,非要进来当侍卫;还有个近侍叫柳良宾的,细皮嫩肉美须眉;还有个长史叫侯祥云的,阳道壮伟,超过以前的薛怀义,自荐到奉宸府当供奉。不雅的言行充斥着朝堂内外,即无礼也无仪!臣的职责就是谏诤,所以不敢不奏。"
终于完了。连我都觉得应找个地缝钻钻。这真是荒谬的无与伦比。年近八十的老翁对阵年近八十的老妇。老翁激情四射,老妇波澜不惊。讲演的形式大义凛然,讲演的内容污亵不堪。说者慷慨陈词,听者从容有常。观者更是心静如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阖殿上下无人为忤,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多么雅致的高山流水,白雪阳春。皇帝慢慢起身走到老大臣面前拉住他的手,十分真诚的赞赏道:"爱卿为国劬劳,殊可嘉勉!"然后她放开老人,洋洋自得:"若非卿直言,朕还不知道会有这许多趣事!"
她的确有自得的资本。这么多风华正茂的美男子为她争宠,为一个近八十的老妇献媚献色。真是个奇妙无比的时代。
这次啼笑皆非的谏诤就在皇帝一句"赐彩百段"的赏赐之中悄然结束。
霜降后十几天,我迎来了修书院命妇院备选女官的考试。结束后独自走回尚服局的路上,我轻轻松了口气。考的并不难,都在我预料之中,准备的很充分,应该没什么悬念。
正旦将临,前朝后宫各司衙门为皇帝祭祀忙碌着。每年正旦之日,女皇都要大飨万象神宫。所谓万象神宫即明堂,那是她给取的名字。八年前由她当时的情人僧薛怀义监造建成,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龙凤之雕,金木之工。那年正旦,即将要革唐命,改国号为周的武太后,于神都明堂立武氏七庙,将李氏三庙由主祭改为配飨。身穿全副衮冕的圣母神皇,在百余口钟鼎齐鸣的陪衬下,威风凛凛走入明堂,手持镇圭,行初献礼;当时的皇帝李旦为亚献,皇太子李成器为终献。整个万象神宫都在她脚下微微震颤。自古至今,第一次有女人身着冠冕走进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七十岁的太后武曌脸上璀璨舒缓的笑容,那双宝光溢彩的眼睛,分明闪耀着二八少女走向梦中情郎的满足。
那年武周革命后,人们无奈地发现,从此在明堂行亚献的变成了武承嗣,终献变成了武三思。女皇从娘家找来一大票人,成功地将天下改换了颜色。
直到今年。今年正旦,将是太子李显的亚献,太子嫡长子邵王李重润的终献。在阔别朝堂和太庙十载后,李氏族人终于再次接过神器,重为天下之主。
远处传来皇帝祭祀洪亮的黄吕钟鸣声。这响彻云霄,惊天动地的太庙祭祖,毫无悬念的向天下人宣布着一个事实:无数李唐族人及其拥护者的头颅换来的武周王朝,注定一世而亡。
正旦那日,皇帝率各衙署长官于明堂祭拜,余下文武百官于本署内斋宿。正旦第二日直到十五,各衙署将关门放长假,各位大小官员回家祭自己祖。我和尚服局另十几名内人,手持香饼香球,到各衙署去添香料,其中也包括皇帝的后宫,奉宸府。
这是放假前最后一次添香,以后将是十几天不动星火,故此加的量数倍于已往。当我们来到奉宸府时,已是日暮风迟,残阳泣血了。远处明堂祭祀已近尾声,叩了无数个头的人们,已是精疲力尽辘辘饥肠了。
奉宸府倒是另一番景象。三四十个无事可做,闲的长毛的美少年们,正在打架。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帝将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几千宫人们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点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皇帝将率领她的重臣宰辅,王公贵戚,登则天门,大晡御宴,观看那璀璨的明灯放出艳丽的光华,宫人佩戴的金器玉饰流光溢彩,皇帝将在这一片繁华锦绣当中,与万民同乐。实际上,是与靠她最近的男宠们同乐。
在谁应陪皇帝同乐的问题上,供奉们大打出手。我们进正殿时,迎接我们的是一大群气喘嘘嘘的红脸少年。供奉们有的怒发冲冠,有的面含讥讽,有的高声叫骂,言词污秽之处,一脉斯文扫地。
我们呆望了片刻,不知怎好。那散落在殿角压住红氍毹的金狻猊口中吐出的香雾快要断了,我们却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大家只得手中倾着香盒,顺着殿内墙壁悄悄走向它们,以免被斗的正酣的少年们误伤。
我好不容易添完一个金狻猊,转身想往外跑之时,却见同来的林司饰,正饶有兴趣的看他们打架。我低声对她惊叫道:"有什么可看的?是非之地还不快走?"
她笑嘻嘻拉我道:"慌什么?可看的多着呢!男人间的争风吃醋,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愕然看着她,小声急道:"你不怕殃及池鱼么?"
"你只管欣赏就是,横竖我们不会是池鱼。"她怡然自得笑道:"都说女人争起宠来可怕,原来男人吃起醋来更可怕。你知道么?现在正用的这个明堂,其实是翻修过的,几年前被火烧过一次。那便是男人吃醋的结果!看看,厉害吧,女人就是再狠,也就是谋害个把人什么的;男人,那是连皇宫一块烧的!那薛大和尚一年上元节等着宅家临幸,宅家偏是不来,薛大和尚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明堂烧个精光!"
我忧心忡忡道:"他们这么闹,就没人管管么?"说话间一声男子惨叫,一张美丽的俊脸应声划破,渗出些血滴来。
林司饰几乎笑出声来,她拍拍我道:"安心看好戏吧!早有人飞报到上面去了。过一会肯定有人来安抚。我倒是好奇会派谁来。那边祭了整整一天,谁还有力气来管这事!那两位张先生怕不会来,宅家累了,此时正是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宰相们更不可能,本来就看他们不顺眼呢,来了还不把他们都弄到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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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袁利贞的奏章是武则天刚当上皇后时上的。代表群臣投诉她太吵太能折腾。我把它移到这里了。王求礼和朱敬则的奏章我翻译成白话,没添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