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皇权)

林风阁内,杨秀与裴洁两位女侍读,正分侍于永泰和安乐郡主左右,为她们洗笔磨砚,劈纸泼云。四位妙龄少女跽坐于书案之内,手中玉管香浓含露,五色俏金纸染处淡云,浓雾渐起。轻风入阁,吹的纱帘四角垂下的镂空鎏金莲花香囊叮珰碰撞作响,四位女子清心玉映神情散朗,便合了这闺阁题破,萧然自有林下风。一副赏心悦目的精细工笔设色仕女图卷自动展于我眼前。

距那次畅饮小聚已有月余。从那日起永泰郡主就陷入了武延基的严格传教中。每日勤学苦练没个放松。有时候安乐也来凑热闹。我欣欣然欣赏她们片刻,来到两位郡主面前,欠身施礼道:"才刚东宫传下口谕,二位郡主今日免于入内昏定。因凤阁舍人李景谌,起居舍人沈君谅拜相,殿下携邵王及义兴郡王,赴新相公们的烧尾宴去了。"

永泰郡主微笑颔首,而裴洁听到我口传的敕令,面露惊讶之色,抬头望向我。

本朝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照例要在府邸设宴,敬谢皇帝,款待同僚,名为烧尾宴。此乃惯例,不足为奇。令人不解的是拜相之人。凤阁舍人李景谌,从五品,起居舍人沈君谅更低,六品。资历如此之浅,竟一跃成为宰辅之重臣,本朝开国以来实属罕见。

"这是几时的令?这样的任命,鸾台竟也通过了?"裴洁摇头道:"如此,议政堂由鸾台转到凤阁,已成定局。"

我望着眼前这靓丽夺目的少女,佩服她惊人的政治洞察力和敏感度。果然将门出虎子。本朝河东裴氏这一族,光宰相就出了五十多位,其它官位更是无算。十几岁的女孩仅凭两个不显眼的人事任命,偏洞悉了皇帝想要掩藏的心思。

"直接发的墨敕。"我简短答道。

她轻轻叹口气,不再说话。

"什么是墨敕?"安乐问起。

我与裴洁均沉默不语。杨秀望了望我们,犹豫片刻,终是对她简单解释道:"墨敕就是皇帝用墨笔直接下达的敕令。通常,皇帝应用朱笔批示凤阁起草的制令,亦要用朱笔点评鸾台的回复。然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皇帝可绕过凤阁鸾台,直接颁下敕书,但不得使用朱笔,只能使用墨笔;装放制书的袋子也只能是斜封口的,尚书省执行这样的制书时,便把它们单独称为斜封墨敕。"

安乐惊讶道:"为何要绕过凤阁鸾台?难道它们不为宅家办事?不听宅家的话?皇帝不是一言九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么?"

杨秀摇头道:"这是百姓的误解。皇帝从来都不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君主权力向来要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她恬静的笑着,简单几句话概括出了臣民对君主的期望:"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覆道于社稷,无道于黎元。此为君主四不可。依此太宗文皇帝设置政事堂,以中书门下形成相互制约之式,另设御史台及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纳言形成台谏制度,共同监督皇帝,保障皇权稳固。"

安乐撇撇嘴道:"原来是找一堆人来限制自己啊,自找麻烦!要是这样,当国君还有什么乐趣?君权天授,岂有他人置喙之处!"

杨秀笑道:"好的国君的确不能有太多的个人享乐。不仅要找一群老夫子在身边时刻提醒你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还要定时出席经筵聆听圣人教诲,修文德以服人。臣子服从君主是有条件的,就象家庭里,子孝的前提是父慈。君君,才能臣臣,父父,才能子子。如果君主的个人意愿违背了圣人之道,大臣们有权利规劝,指导,亦或是驳回。太宗皇帝设置的三省制,就规定了中书省代表皇帝起草的告令不得直接交予尚书省执行,一定要先将草稿交门下省审核。门下省如果不同意其内容,则拒绝署名,或将告令草稿封还中书省重拟。此程序名曰封,或驳正制书草稿中不当的地方,此程序名曰驳,或直接在制书草稿上涂改,再退回中书省,称为涂归。有的时候,一道政令来来回回,可以有十几次呢。"


永泰听到这里,来了兴趣,笑着问道:"如此下去,岂不是来回牵扯,十分低效?还有,听上去宰相分去了君主很多权利,尤其是门下省的官儿。他要是强大起来,岂不是会威胁君王?"

杨秀点头道:"君权与相权的关系历来如此,总要相互争斗挤压。相权做大,威胁君权的例子,汉代比比皆是,象霍光,梁冀,都是能够废立君王的权臣,这个名单还可以拉很长。是故,本朝设立群相制,三省的最高长官都是宰相,各司其职,不可涉足它省事物。好处就是相互制约,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做大,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正如郡主提到的,低效。所以就需取舍。决策人越少,越是独断独裁,越是高效;反之,决策人很多,大家吵来吵去,出了错误无人负责,可是,出错的可能性也小。君主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左右着天下黎民的命运,不可不谨慎对待。"

永泰摇头道:"如此看来,这三省六部制竟是臣民不信任君主的结果。倘若臣民坚信,自己的国君乃仁德君主,以百姓心为心,福泽四方,海宇清平,又何须众多老头们在身边指指点点,每多掣肘。"

"对,就是不相信。"杨秀灼热幽黑的美目闪着亮晶晶的光彩:"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在拥有致高无尚的权力后,会不滥用,不昏庸。化解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能集权。权力至少要有两极,即君权和相权。如若缺乏相权的牵制,面对昏君或暴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郡主听说过兰陵王高长恭么?"

安乐急忙接口道:"就是那个骁勇善战,且极其俊郎的美男子?"

我们均弯唇一笑。安乐佯装恼怒道:"有什么可乐的?你们不喜欢美男子么?镇日盯着大兄看,却为何来?"

短短一句问话使得两位小娘子双颊绯红。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去。面对一位赏心悦目的男子,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是常有的。杨秀急忙岔话道:"那高长恭是个福薄之人,如何比得邵王?"

安乐惊讶道:"此话怎讲?"

杨秀恢复了镇静,慢摇纨扇缓缓微笑道:"不仅是他,整个高氏一族,均为福薄运浅之人。后世传言他们是被诅咒了的家族。这一族人大约心智上患有某种忡怔癫狂之症,他的叔叔,文宣帝高洋,北齐第一位皇帝,聪明绝顶却又疯癫成性。尝以嗜杀取乐,宴饮中突然杀掉身旁宠妃,以她的头颅当酒壶,腿骨当琵琶,然后流着眼泪,自弹自唱佳人难再得。他的大臣有的前一刻还与他谈笑风声,后一刻就被他用大锯活活切成三段,还有的正为他起草文书,就被他开玩笑用槊刺死。"

"高长恭另一个叔叔,武成帝高湛,延续了高洋的荒淫残暴,随意残害百姓。高湛的儿子高纬更是集残暴疯狂于大成者。把人放到蝎子池中,观之取乐。出行时见到抱婴孩的母亲,一把夺过婴儿喂狼狗。高长恭便是死在高纬的手里。高长恭应是高氏一族唯一一位行事心绪正常者。且勇猛善战,是北齐最重要的军事支柱。一朝不容于高纬,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北齐王朝暴君昏君层出不穷,其密度之大,令人咋舌。"

永泰郡主早已听的心惊肉跳,此时脸色发白道:"如此暴君迭出,定是天下大乱,北齐的百姓真是生不逢时。"

杨秀微笑摆首:"天下没有大乱。百姓也没有造反。全赖当时一位重要的宰辅杨愔。杨愔颇有风度,仪表整饬,善于鉴识裁断,被各方人士所倚重。文宣帝高洋虽昏聩虐暴,却能识人善用,把政事委托给杨愔,维持匡救,朝野上下遂形成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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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专门写了这章,和下章一起,纪念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昙花一现的三权分立制。当然这个制度和一千年后资产阶级启蒙学者孟德斯鸠提出的现代意义上的分权学说不是一回事,但已足够令人自豪的了。一个朝代的躯干手足,是它的制度与精神,以及这些制度精神的渊源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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