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的初夏草原的清晨,太阳已经从露水浓重的草丛中跳跃而出,一望无尽的青青草原碧绿如茵,草尖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一层薄薄的雾气低低地覆盖在草原的上面,似乎是为草原披上了一道轻柔的白纱。
突然,大地似乎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震动,这震动由远而近,由弱渐强,最后整个大地都似乎不住地颤抖起来,千姿百态的草叶微微颤动,叶面上一粒粒晶莹的露珠纷纷滚落下来,消失无踪。似乎有个顶天立地的神人,正在以平坦辽阔的草原为鼓面,用万钧重槌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击着。
一只碗大的马蹄猛然落下,将一块如洗般翠绿的青草和五光十色的露珠一起狠狠地践踏在铁掌之下。紧接着,数不清的毛色各异的马蹄一起闪现在薄雾之中,它们撞破地表那层轻薄的雾气,不住地上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发出如同闷雷般的声响。在薄雾之上,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队列严整,如同是一座移动着的黑色山脉一般,以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在晨曦斑斓的光影中缓缓而来,如同是腾云驾雾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
在接近柔然人的营地之后,西魏军主帅宇文泰指挥全军排成三个巨大的方阵,向柔然人缓缓逼近。西魏军衣甲旗号多为黑色,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片巨大的乌云落到了地面,似乎将整个草原也占去了半边,正向远处连片白色的柔然营地缓缓飘去。西魏军在青色的草原上如压路机一般一路碾压过去,大军行进中无人高声喧哗,气氛肃穆,耳中只听得见嗒嗒的马蹄声和将士身上铁甲叶片相互撞击发出的铿锵的哗哗声。滚滚前行的数万人的庞大军阵,一时间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大响声,如同是一曲令人血脉贲张的雄浑战歌。
在中军偏靠前的位置,一千五百华部军骑兵组成一个横面五十骑的小型方阵,和周围的友军一起束马缓缓而行,队列极为严整。华部军骑兵今日一色遍体铁甲铁兜鍪,马鞍和身侧槊刀弓矢各种长短兵器齐备,几乎武装到了牙齿,就如同浑身长满尖刺的铁人一般。在队伍最前方红地白花的华部大旗下,李辰和贺兰仁并辔领军于前。此刻二人皆是两眼平视前方,神色沉静。
紧随他们之后的队伍中,木兰骑着一匹黄鬃骏马,眼睛紧紧盯住前面李辰的后背,紧张地似乎透不过气来。她只觉得自己两手的手心满是汗水,似乎总也攥不紧马缰。木兰正紧张得浑身僵硬,汗出津津,突然本能地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她微微侧脸一瞥,却见位于她左侧的叱罗六波若正眼含关切地看着自己。叱罗六波若见木兰望过来,带着伤疤的脸上露出标志性的笑容,眼中满是鼓励的神情。木兰心中一动,她发现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却已经落在别人眼里。木兰立刻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挺直腰身,重新眼望前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却听见李辰低声问贺兰仁道,
“我军既已近敌营,大丞相为何不趁敌无备,长驱而入?”
贺兰仁回道,
“我军长途奔袭而来,此刻马力已疲。敌军虽然无备,然毕竟数倍于我,纵兵乱战,未必上策。不如结阵缓进,可以休息马力。我军以堂堂之阵,对无备散乱之敌,敌军虽众,然以整击乱,胜自必然。”
李辰闻言连连点头,看来自己在如何指挥大规模骑兵作战上,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就在此刻,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响动,大队胡骑从远处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这些胡骑人数众多,人人披头散发,身穿肮脏的皮袍,基本都没有甲胄,只是手舞弯刀长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乱哄哄地直冲过来。
随着中军一声令下,西魏军停止了前进。他们迅速排出了一个巨大的偃月阵,这是一个形状类似反月的阵势,两翼趋前,中间向内凹陷。只见前军主将达奚在马上弯弓如月,稳稳地将一支箭翎红色的铁箭向斜上方射了出去。只见一抹亮丽的红色在天上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在了前方约三百步的地方,深深扎入土中。红色的箭翎在碧绿的草丛中显得分外醒目。
胡骑如潮水般越来越近,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当中一面迎风飘动的黄色大旗上画了一只仰天嘶鸣的马头。
贺兰仁轻蔑地对李辰道,
“这是漠北高车部,他们要比蠕蠕更低一等。蠕蠕常用他们为前驱。”
他停一停又解释道,
“敌军兽奔豕突而来,当中却未见蠕蠕王旗,此当为乱军之计。蠕蠕主力必在其后整队以待。我军当宜以静制动,节省马力,以备后战。”
此刻,高车部的骑兵们已经冲进了接近前方三百步的地方,他们丑恶狰狞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辩,似乎都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膻臭的味道。随着西魏军中军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所有的西魏军战士都已经闻命将弓箭取在手中,微微上举,对准疯狂呼号而来的胡骑张开了弓。
就见三百步外那点随风起伏的红色瞬间被胡骑疾驰而至的马蹄吞没,这时西魏军中军的战鼓如同巨雷般猛地隆隆响起。西魏军将士几乎同时将手中的弓弦一松,就听“呼”的一声,数万支羽箭如同是一阵暴雨般向迎面冲来的胡骑飞去。在茫茫草原上飞驰的高车部骑兵只觉初升的旭日似乎霎时一暗,接着一阵密集的箭雨闪着夺目的寒光便从天而降。锋利的铁箭镞,毫不费力地穿透了没有甲胄防护的血肉躯体,在身体上凿开一个个血洞。只听一片凄厉的惨嚎声中,原本密集的的胡骑队伍立刻四处洞开,数不清的胡骑已经连人带马被射倒在地。
西魏军中的战鼓声持续不停,将士们发出第一箭后,立刻抽出第二支箭继续开弓射出。西魏军多数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转瞬之间,就已经发箭数轮。对面原本气势汹汹冲来的胡骑队伍,如今已经人仰马翻,混乱不堪。简陋的装备,拥挤的队形,使得他们在与装备精良,队列严整的西魏军对抗中完全处于下风,毫无还手之力。在西魏军半月形的阵线面前,胡骑似乎感觉箭雨从前后左右四面射来,几乎没有可以躲避的角度。西魏军阵前三百步,似乎变成了一个死神的禁地,胡骑在这里伤亡惨重,横尸遍野。少数胡骑将身体低低地藏在马后,幸运地冲到了西魏军的阵前,却见发现当面数排是人马一体,全身被甲如同是密封的铁罐一般的具装甲骑。甲骑们平举手中的长槊,对准前方来敌。一尺八寸长的长槊锋刃,在阳光下寒光四射,如同是一片露着尖刺的密集丛林。面对如钢铁长城般巍然屹立的西魏军甲骑阵容,胡骑们早已胆寒,哪里还敢放马冲上去。一个个只是拼命勒住马缰,就在西魏军阵前转向,准备横向掠过阵线回撤。胡骑们一边催马横向机动,一边就在马上张弓搭箭,望西魏军射来。就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胡骑的箭却是无法穿透西魏军的重甲,纷纷落在地上。少数箭支虽然射透了铠甲,却被甲叶死死嵌住,再也无法进入半分,几乎没能造成什么损伤。而这些横行的胡骑却成为西魏军的靶子,几乎全都一一被射下马来。
混战中前军主将大都督达奚武,取了一支雕翎箭,挽弓望敌军中的马头旗就是一箭。就见箭去疾若流星,正中掌旗的胡骑的脖颈,那人顿时头脚倒悬,直从马上栽了下来,敌军大旗随之落地。
高车部还未真正与西魏军交锋,刚刚冲至阵前,就被严阵以待的西魏军用弓箭射得溃不成军。随着大旗落地,高车骑兵们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遍地伏尸。木兰擦了把汗,将弓箭放回了自己的弓袋中。在刚才的战斗中她一口气连射五箭。她也不知到自己的箭是否射中了敌人,但是敌人就已经溃退了。这似乎于她想像中的战斗不太一样。她多少有些领悟,打仗靠的不仅是个人的勇武,更多的是集体的作战效能。虽然单个士兵射出的箭没有针对的特定目标,但是这么多人一起发箭,形成了的空间上的覆盖。用面掩盖了点的不足。木兰刚开始发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动作发僵,不知到有没有发挥出自己平时一半的水准,但后来她越射越顺手。如今她心中感觉一阵畅快,刚才的紧张也不翼而飞了。
就听得贺兰仁冷哼道,
“列阵不战,这些胡虏要吃多少亏才能记住这个道理!”
李辰道,
“北虏自称柔然,太武皇帝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故可知智非其所长,只恃蛮勇力大耳。不过此刻蠕蠕主力未见,今天这仗还有的打呢!”
话语间,就见西北方的大地再次颤动起来,就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如同一道翻卷的波浪,正波涛汹涌地奔流而来。当黑线逼近一些,却分辨出是原来是数不清的胡骑再次席卷前来。胡骑人数极多,几乎覆盖了整个北方的草原。他们如同是泛滥的河水一般,在青色的草原上肆意奔流,所过之处,似乎将原本青翠的大地染成一种不白不黄的肮脏颜色。在这股洪流的中间,终于出现了柔然可汗的金顶黑色王旗。
柔然大军以柔然可汗的狼骑军为核心,以部落为聚,排出一个正面极为宽大的方阵,浩浩荡荡向西魏军杀来。队伍中间是柔然的核心部众,外围则是附属于柔然的高车,稽胡,铁勒,奚,契丹,室韦,豆莫娄,地豆干,乌洛侯等部落。柔然大军人数虽多,但是队形松散,行止不一,勉强保持成一个大致的阵形。当中柔然可汗金狼头的大纛下,柔然可汗阿那瑰骑一匹全身毛色雪白的骏马,全副细鳞明光人马铠。人马具装精致华美,这还是当年北魏皇帝御赐之物。在他的周围,五千最精锐的禁卫军狼骑军却是队列森然,人骄马壮,完全不同于其他的柔然部众。
主力对决的时刻到了。西魏军在宇文泰的指挥下重新集结为三个巨大的方阵,具装甲骑在前,轻骑在后,严阵以待。将士们再次检查一遍自己的武器装备,重骑们则换上了备马。大家心里都明白,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李辰注视着缓缓逼近的柔然大军,带着几分考校地对贺兰仁道,
“蠕蠕人多势众,阿檀以为此战我军当如何行事啊?”
贺兰兄弟中,贺兰仁和李辰的关系最为亲厚。两人说话的顾忌也少。今天难得亲历冷兵器时代规模超过十万骑兵的一场决战,欠缺临阵指挥经验的李辰有心向骑将出身的贺兰仁请教。
贺兰仁出身六镇将门,不仅武艺高强,各种骑兵突击战术也是烂熟于胸。他挥鞭直指柔然王旗所在,
“我观蠕蠕皆不成阵列,惟此处队列严整,当是蠕蠕生力军狼骑所在。今日只要能歼灭狼骑军,余必四散,不足论也!”
李辰道,
“狼骑乃蠕蠕禁卫军,拱卫宫帐,未可轻动。却是该如何下手?”
贺兰仁轻轻将手中的马鞭甩了几下,思索着道,
“若是我为主帅,我先用铁骑猛冲,扫荡敌军前锋,挫其锐气。逼迫狼骑前来增援。若狼骑出动,我再用轻骑从两翼而出抄其后路,然后全军压上,必大破之!”
李辰笑着道,
“阿檀之计,虚实相合,诚为良策,深合吾意。然唯有一点,我以为大丞相可能会先用轻骑突击,而将重骑留在最后。”
贺兰仁眼睛一亮,
“田忌赛马之计,以上驷对中驷!”
李辰点头道,
“蠕蠕狼骑不可小觑,惟有重骑全力合击,方是万无一失。”
贺兰仁突然有所悟道,
“那下令全军备战吧。我军轻骑为主,只怕大丞相会命我军出战的。”
李辰肃容道,
“你是行军总管,今日你全权指挥。”
贺兰仁抱拳一礼,
“职下遵命!”
贺兰仁转首下令道,
“今日若受命冲阵,我自将鹰扬营前驱,吐谷浑营殿后,六镇营居中。请大都督随六镇营行动。”
李辰和众将拱手齐声称诺。
此刻,柔然人的大军已经迫近到西魏军阵前。只听得军中号角长鸣,柔然人闻号纷纷勒马止步,开始在西魏军当面列阵,一时间人喊马嘶,显得有些乱哄哄地。
宇文泰在西魏军中军看得分明,不由心中冷笑,
“真要对阵以决么?中原丧乱,以至蠕蠕做大。这个阿那瑰倒真以为凭人多势众便可以与王师一较短长?”
宇文泰挥鞭下令,
“命前锋达奚武,韩果出战,直突敌阵。命兰州刺史李辰,西夏州刺史侯莫陈顺率本部随后而进,扫荡敌军前阵,威迫敌军中军。”
接到出战的命令以后,李辰对贺兰仁笑道,
“果然不出你所料!”
贺兰仁豪迈地道,
“既从军旅,为王前驱,披锋持锐,何足道哉!”
李辰郑重地道,
“好!今日我们并肩而战。你为先锋,千万小心在意!”
贺兰仁道,
“自是无妨!”
两人拱手而别,贺兰仁催马当先,领军而行。今日贺兰仁依旧是穿戴着自己常用的人马具装。白色的盔缨,白色披风,马头上装饰了白色的鸟羽,马臀上白缨寄生。他身穿一领冷锻细鳞铁甲明光铠,手绰长槊,坐下战马也在马膝以上披了护甲。人马一体,威风凛凛。加上他本人风姿俊美,此刻神采飞扬般领军而出,说不出的一股英武风流之气,当真不愧锦都督的名号。
就在对面的柔然人还在乱烘烘地列阵的时候,只见西魏军中旗号飞扬,两队骑兵排阵而出,这些西魏军的骑兵身披铁甲,手持长槊,战马没有披甲。他们在西魏军阵前迅速组成了两个锋矢阵,然后就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向柔然人的阵列猛冲过来。柔然可汗阿那瑰见状立刻下令柔然的前阵出动,与西魏军对面突击。大战便从双方骑兵的猛烈对冲开始了。
出击的西魏军和柔然的骑兵疯狂打马,双方的速度很快都被提升到了极限,双方之间的距离似乎转瞬间已经拉近。终于,随着一声惊天的巨响,两道金属的洪流猛列地撞击在一起。西魏军的两个骑兵锋矢阵,就如同是两个锲子一般,深深地嵌入带柔然人的阵列当中。西魏军手中的长槊要远长于柔然人手中的长矛,所以甫一交锋,柔然人便吃了大亏。就见当面的柔然人纷纷被西魏军骑兵戳下马来,毫无还手之力。西魏军骑兵轻易地就摧垮了柔然人的冲锋,并犀利地切开了柔然人的阵线。从高空下望,就好像一黑一白两道洪流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白色的浪头瞬间便被黑色的河水吞没。黑水在不断地向前延伸,逼得向白水倒流回去。
然而柔然人毕竟人数众多,他们如同是狼群一般蜂拥而至,一批批的柔然人被西魏军挑下马来,但是更多的柔然人仍是层出不穷地涌了上来。渐渐地西魏军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柔然人拼死接近西魏军的身边试图近战,西魏军也开始出现了伤亡。
就在战斗即将进入胶着的时候,又有两只西魏军骑兵突然出现,它们从两侧分进,直扑出战的柔然军的两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