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玉碎)

手捧着一袭素白双丝绫中单,上置水晶装奁盒,我终于来至在合璧宫绮云殿门前。

看守的羽林兵卫为我推开阁门,一缕深秋晦冥透过如盖树影,投入到久闭的珠阁上。我站立片刻,提足进入,来到静静坐于珠阁中央的李重润身旁。

暧柔秋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痕,春水般无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他听到我的脚步,缓慢举首,待看清眼前人时,他澄静无波的脸上先是一怔,其后淡淡呈现出一丝歉意的微笑:"我找到了那首采苓。很抱歉,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巨大的悲怆洪水般袭上我心头,我扑倒在地,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我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这样任由我的泪水肆意横流,宣泄我的不甘,我的悲泣。

"为什么?为什么?!"我泣不成声,无力吐出不成样的疑问。

他安静看着我流泪,此时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还是做了申生。"

我已分不出是憾是怨还是怒,提起嗓门尖声泣道:"申生明知自己蒙受不白冤屈却不避不辩一味求死,陷君父于不仁不义!它日若献公后悔,申生连挽回的的机会都不给他!这是孝道么?此所以申生只配得一个恭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学他?你的生死不过陛下一念之间的事!若你昨夜逃脱,来日陛下转念,这场祸事是可以避免的呀!"我哀嚎倒地,痛不欲生。

他平静看我道:"我没有效仿申生。比起申生什么都没说都没做,还被谗言所杀,我实在算不上是冤枉。申生不忍看到父亲因失去至爱而痛苦;我不忍看到父亲因失去江山而痛苦。爹爹是明日天下主,眼见兴复在即,若是因为儿女连累前功尽弃,让天下拥戴李唐的臣民再向何处去?我李氏一族历尽艰险枝叶飘零,如今才稍稍看到一点希望,我怎能让这点光亮熄灭在我手中?申生不辩,因为他不忍伤献公的心,申生不逃,因为他不忍乱天下之民。"

他暗淡的面容上渐渐晕出悲伤:"圣嗣年间我们全家流放。一路上眼见多少良田荒芜生满离草,多少田舍废弃渺无炊烟,多少黎民失去家园颠旆流离,多少人的生命,为了武氏的大业而泯灭,而凋零。这十几年,又有多少臣民多少百姓,为了我李氏一族的匡复而覆灭,而鼎镬。你问我为什么不逃不避?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他们收留我,他们因此背负了窝藏重犯之罪,他们不留我,我逃跑无益。我逃到哪里,哪里的民众都会因我而获罪,为我而灭族。还有你们这些宫人。我若消失,首先被牵连的就是你们。当年四叔落入虎豹之口,东宫内臣断肢剖心的情景,又将再现。在我十九年的生命里,我从不曾替天下黎庶谋过点滴福祉,每尝中夜醒来,均汗颜愧疚。所以至少,我不会因为我个人的私欲,去打乱百姓平静的生活。我能让你们多安宁几天,你们也就没有白白供养我这几年。"

他的悲鸣令我心碎。我狠狠闭上双眼,挤掉接连溢出的泪珠,猛睁双目对他勉强笑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观。宅家只是一时被二张蒙蔽,怎么说大王也是她的嫡孙,她的骨肉至亲!如今殿下与公主...都在为你们求情..."我的声音渐渐暗下去,颤抖的双唇出卖着我的内心,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刚刚做出来的笑容和安慰的话语是那么的拙劣可笑。

他柔和看着我,淡淡笑道:"傻丫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是他们用来显示手中权力的筹码。"他低下头,面上浮出一片凄艾之色:"我只希望,他们能放过秾辉,放过我全家。"

从未曾有过的悲怆令我冲动,我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他双肩,绝望求着,为平息自己强烈的不甘求着:"去求求他们吧!宅家派二张来监刑,是在给你最后的机会..."

"一个向暴虐低头的机会,一个变成驯服牲畜的机会。"他淡淡笑着,无声摇头。

我激动叫着:"那又怎样?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么?蝼蚁尚且贪生,你尊重他人的生命,为何轻视自己的生命?"

带着那抹淡然的笑,他平静看着我道:"象蝼蚁那样活下去?终有一天,百忍成金修成正果,鼓乐齐鸣中登上权力顶峰,在山呼万岁声里,学会视他人的性命为蝼蚁。"

我紧纂着他肩膀的手无力的垂落下去。他的生命,是我怎样紧纂,也无法留住的沙。

他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怀中探去。再伸出来时,手掌上握有两件精小物品。我定睛一看,是一支纤细玉钗,和一方小巧玉玺。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那支玉钗,目中蒙了一层水雾,凄然望着玉钗道:"我终于,还是负了她。"

他颤动的手指细细抚摸着通体晶莹的玉钗,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月色映在乞巧金盆里,他抚摸着裴信贞光洁的面颊,就是这般温柔,这般怜惜。耳边听到他难以抑制的悲泣声:"幸好,我与她,还未曾...她不会被我连累。只愿她...今生还能觅到如意郎君,"

他将玉钗重新放回内衣怀里,抬头对我道:"她的信物我带走了。这件玉玺,是我自幼就带在身上的。儿时与青鸟玩闹,曾打碎了阿爷一件昆仑玉双耳瓶,阿爷便用那碎料,为我和青鸟各琢了一方私印,印鼻雕刻鹡鸰,取兄弟友爱之意。这方印玺从未离开过我身上。请你将它送给信贞,权当今生...相识一场,"他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缓缓滴在地上。

门环微叩,看守的内侍探进半个身子,看了我们一眼,催促道:"请崔内人快些与大王梳洗。"

我闻言胡乱几把抹干泪痕,提起双手,最后一次为他梳头。墨如怒云的过腰长发被我紧紧挽起,如丝缎般盘卧在头上。我向奁盒中望去,目光徘徊在几根青木长簪之间。

"用玉的。"他轻声道。

"大王...还是待罪之身..."

"用玉的。"他重复道。

我无奈叹了声气。拿起那支竹节纹长玉簪,仔仔细细穿过他冰冷的乌云发髻。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人皆以玉比君子,却不知这是最难保全的不吉之物,宁为玉碎,不失气节。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转头面向我,美目晶莹剔透,光华熠熠,带着我熟悉的缅腆和几分小心,他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的眼眸,轻声回道:"芷沅。我叫芷沅。"

他一怔,之后凄然展颜:"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他温柔如水的目光环回笼罩在我脸上,低缓的话语在我耳边轻荡:"谢谢你,芷沅。"

我汹涌的泪水,再次狂奔而下。

他看着我悲伤,看着我流泪,低下眼帘,他满含歉意,轻声说道:"很抱歉..."

我轻轻用手挡住了他的唇:"我爱你,与你无关。"

我起身来到他身后,双手轻攀上了他的颈肩,解开他中单内侧系着的衣带,那层内衣柔弱无力地散落下来,他光洁如越窑秘色瓷般的后背霎时展现在我面前。我缓慢伸出抖动不已的右手,冰冷的食指和中指落在他后颈上。

他略显消瘦的背影衬托出微微耸起的一条笔直脊椎,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挺拔坚韧。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椎骨慢慢滑下,指尖触摸的肌肤如酪酥丝缎一样柔软光滑。我慢慢滑到了他腰间,停住片刻,在他的腰三与腰四间微微徘徊着。片刻,我将自己的脸颊轻轻靠在了他后背上,干涸无血色的双唇喃喃轻语道:"大王,臣新近调了一款暗香,能令人神情愉悦,忘掉苦楚。只是用时略有些不适感,有蜜蜂蛰痛的感觉。大王...愿意试试么?"

他没有说话。我似乎感到他在轻轻点头。

无色无味的液体带着我的绝望,我的期望,在失去效果前最后一天里,随着我娴熟的技法,缓慢坚定的推入我爱的人身体里。既然怎样都无法有尊严的生,至少我能助他有尊严的死。


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预示着他生命的流逝。我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第一次虔诚地祷告各方神明,帮帮我吧,让我为我的爱尽最后一分意。神鬼有知,当为他解忧,神鬼无知,当怜我情痴。

最后一滴药水刺入他脊髓,拔出针头亦抽空了我浑身的力气。我瘫软不堪,拼却最后一分残力,快速替他换好崭新中单,抱起奁盒,跌跌撞撞落慌而逃。再在他身边停留一刻,我会先于他赴死。

我破门而出,径直冲到院子里。大口喘着气。突然,眼前好象有黑红两色相间移动。我惊恐万分,睁大双眼。这是两根巨大荆木刑杖,无论重量尺寸,早已超过了律法规定应有的范围。耳边突然响起他无奈凄凉的话语:"一个向暴虐低头的机会,一个变成驯服牲畜的机会。"我慢慢抬起痛极欲裂的头,正对上张易之那琉璃异彩睥睨万物的眼。

我猛然回首,两名黄门内侍,正迈上玉阶,向李重润走去。

阁门大开的殿堂中央,李重润仍平静跽坐在原地。见有人上前,他动了动身子,试图站起。忽然,他象猛地领悟到了什么,捶了几下腰间,难以置信地跌坐回地上,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满含着感激,带着孩童般恬淡如水的神色,他缓缓对我展颜,唇边渐渐凝出了一个春花般的,深情的笑。秋色昏黄一抹落日勾勒在他身上,令他精致俊雅的面容上散出宛若羊脂玉般蕴藉的光辉。

这是他那一世,留给我的最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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