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恸哭)

大足元年九月初三,邵王李重润因与其女弟永泰郡主窃议张易之兄弟,为人所构,被盛怒的皇帝下令杖杀于合璧宫绮云殿。主婿武延基坐罪自杀。几个时辰之后,九月初四凌晨,幽禁中身怀六甲的永泰郡主,惊闻兄长与丈夫同日毙命的噩耗,小产失血死于合璧宫连璧殿,年十七。

合璧宫,是二十六年前,皇帝长子李弘暴卒的地方。时至今日,又添三具冤魂。

当宫人被允许出入合璧宫时,已是初五那日的上午。阳光照在宫檐脊蹲着的坐兽上,映入水中,如鸱吻入海。我踩着一地的落叶,推开了连璧殿的阁门。

殿内空无一物,曾经被血渗透的地面已被内侍擦拭干净,发着阴冷潮湿的光。太平公主默默立在殿内一角,对着墙壁一处尚未清洗干净的血污发呆。

我走到她身旁,她并未侧头顾我,只轻声自语道:"你看这片血污周围,还有指甲的抓痕。"她幽幽叹气,声音凄凉而冰冷:"秾辉临死前,下身血如泉涌,双手沾满鲜血拍抓墙壁求救,却无一人敢进来援助。"她的声音渐渐哑了下去,望那血迹喃喃自语道:"姑母...替你报仇。"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我默默无语随她走入殿外院中,西风吹散院中一处攀着枯树的老藤,藤上萎谢的干枝摇动着发出沙哑响声,听起来竟比枯树上的昏鸦还要凄凉。我跟在公主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说道:"臣...愿意回到宅家身边去。"

傍晚宫门即将关闭之前,我躲在自己房中,手捧李重润遗留下的那方印玺,仔细端详着。半晌叹了口气,起身来到掖庭,想找个可以出宫办事的小黄门把印玺传递出去。迎面碰上了好久不见的高力士。他早已不在内廷供职,而是随永泰郡主嫁到了武延基的府邸。既然不属宫中人,他应能把印玺带出去。我将印玺托在手掌中,捧到他面前:"这是邵王的遗物,麻烦你找个可靠的小黄门,交到国子监丞裴粹的三女手里。"

高力士睁大眼睛,略带惊讶望我道:"婉侍还不知道么?裴小娘子,已于初三那日亥时...殁了。"

我看着他,心里只剩一片麻木后的冰凉。眼中十分干涩,想来是这几日连续的痛哭,再无泪水可垂。

高力士有些伤感地自顾自言道:"这场风波,邵王府与魏王府坐废,原在二府当差的宫女宦者全都招回内廷严加审讯,若有曾多唇舌是非的便借此时机发配西京守陵洒扫。二府婢女中有侍过寝的全都被逐出宫去当了尼姑。我原是跟了永泰郡主进魏王府的。上月魏王的堂妹和夫婿裴光庭来魏王府,见我会办事,就向郡主讨了我去。竟然就躲过了这一劫。"

我阖上手心,默默垂下手臂。小小的白玉被我握的渐渐有了温度,我无力倚靠着宫门,体会掌中玉玺传出的温润气质,似乎又看见了它原来的主人,含笑温和地轻嗔我道:"傻丫头。"

发疯的痛楚瓢泼大雨般向我浇来,我全身的汗毛孔抖然张开,头发根都竖起,惊悚颤抖着。我看见李重润的身影从一片烟云中朝我走来,我听见他采采流水的嗓音清晰无比地在我耳边回响:

他风姿特秀神情俊朗,衣袂飘香对我微笑:"婉侍春祺。"

他腼腆眨着亮眼:"多么通解人意的豺!"

他老成持重的教导:"还望诸君静以修身,勤于养德,不负国家之重托。"

他的惊喜:"你果然聪明!"

他的调皮:"婉侍这等人才,孤可舍不得打。"

他一厢情愿地细心呵护:"与其看你刀丛中跳舞,我宁愿看你深闺中绣花。"

从未有过的大悲,自胸中涌起。我颓然跌到在地上掩面恸泣,伏地痛哭。

刚只哭出一声,便被高力士一手捂住口唇,迷蒙泪眼中,我看到他神色严肃,沉声警告我道:"婉侍噤声!这般伤心恸哭,被人看见会以为你与邵王有什么情愫,到时连你也被送去出家!"

我泣不成声悲鸣道:"我心已死,何惧出家?"

高力士垂头叹道:"话虽这么说,然而同样是孤老终生,留在宫里也比打发去当姑子好。留下来就有指望。我们这些侍者,生命象落在书案上的浮尘一样任人一挥而逝,唯一能自保的就是攀上棵大树。宫里贵人多。趁着年轻好时光,多给自己铺条路。将来哪怕是真当了尼姑呢,也有翻身的机会。哎!"

他摇头离去。我望着他干瘦枯小的背影,绝望闭上双眼。长期的弯腰侍立,他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他折腰驼背步履蹉跎,象个六十岁的老人。其实,这年他才十六岁。

几天后,大病初愈的太子和太子妃,穿戴整齐,怡然含笑,带着剩余子女,和公主,相王一家来到上阳宫,陪老母亲共度重阳节。

上阳宫内菊花满地黄金似锦。皇帝头插茱萸神情自得,看着子孙臣民由我等女官带领一批批对她叩首跪拜。身旁仍是那两个面首环绕着,皇帝频频与他们愉悦说笑,殿中上下一派歌舞升平,团圆景象。新月初升,一缕深秋夜风吹入内殿,我看见皇帝微微缩了一下身子,似是感到一丝寒意。而他两侧的二张,扔是满面红光,额头闪着点点薄汗,盯着舞伎们目不转睛。

八十岁了。纵然再是不服天命,终是抵不过年轻人的精力。皇帝无限爱怜地看着二张,老迈昏花的眼神落在他们脸上,竟如初恋少女一样炙热强烈,激扬似火。那一刻皇帝的表情令我深信,她是爱着他们的。这两个男子,不是她的宠物弄臣,而是她的夫君,她的依靠,她首次平等看待的家人。

就在我惶惑之即,惊奇发现太子李显已来到皇帝面前,细心捧起母亲的双足,放在自己微微弯曲的怀里,轻轻捂着。这细小动作并未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几天前那场惨剧并未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太子很识相地为母亲暖脚,体贴入微,欢笑晏晏,映入人们眼帘的,仍是一片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

也许死的人已太多,无人再顾的上为死者伤感。活着才是当前的首要任务。上至太子三兄妹,下到我们这些宫女宦官,无人不在为活着忙碌。皇帝有心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在为活着奔波。

也不能说这三人的死对活着的人毫无意义。就在重阳前一天,一纸诏书下来,任命相王李旦为知羽林卫大将军事。知某某事,和真正掌握实权相去甚远,然而这纸任命已足令李家人欣喜若狂。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命。意味着李氏终于又有了接触禁卫军的机会。以皇族三人的生命换来皇帝的信任,这交易似乎不算太冤。何况太子地位好歹保住了,一家人并未受到株连。太子在经过十多年反复爬过鬼门关的考验后,又一次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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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的死法,几本正史记载各不相同。新旧唐书一律是杖杀。资治通鉴引用新唐书则天本记,说的是逼令自杀:《资治通鉴·则天顺圣皇后》:“太后春秋高,政事多委张易之兄弟,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窃议其事,易之诉于太后,九月壬申,太后皆逼令自杀。第三种说法,是《旧唐书》张行成传记载的,武则天把这三人交与李显自己处理。李显害怕祸及全家性命,忍痛绞死了他们:"中宗为皇太子,太子男邵王重润及女弟永泰郡主窃议二张专政,易之诉于则天,付太子自鞠问处置,太子并自缢杀之。"

60年永泰公主陵被发掘。出土的墓志有珠胎毁月的记录,显示她死时怀着胎儿。所以推测她死于难产或小产。但我认为仅凭"珠胎毁月"四字无法断定她死于难产。如果她真是被杖杀或自杀的,只要她怀着胎儿,都叫珠胎毁月。史中记载重润和武延基死于九月初三(壬申),永泰公主墓志上,她死于九月初四。仅差一天。根据这个墓志铭,其夫武延基是被利器杀害的。"自坟丧雄愕,鸾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毁月,怨十里之无香。琼萼调春,忿双童之秘药。女娥虎曲,重碧国而忽去。弄玉萧声,入彩云而不返。呜呼哀哉!以大足远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这里"蚊"是蛟龙,喻男性,指武廷基。"雄愕"是利刃,因古名剑干将、莫邪有雌雄之分而谓。"鸾"是凤莺,喻女性,指永泰公主。"槐火"出自《庄子·外物》,谓阴阳锗行的火焚烧大槐,此指武廷基被杀。"柏舟出自《诗经·柏舟》,喻永泰公主守寡,"珠胎"喻女子怀孕。"琼萼"即琼花,古时喻皇帝子孙。双童,暗指二张,秘药指的是告密。"忿双童之秘药。"我是根据这句话想到文中女主暗示李重润"二张需要秘药"的情节的。

邵王重润被武则天直接下令杖杀,许多人认为不太可能,因为他是嫡长,也是以前的皇太孙,皇位继承人。所以很多人更相信他是被武则天交给李显处理,李显揣摩圣意的结果。不过我更相信他是被武则天直接下令杖杀的。根据武则天以往对子孙的虐待记录,她干出这样的事一点不奇怪。很有可能,武则天九月初三处死重润和武廷基,由于公主怀孕,没有立即处死她,而是缓刑,等生完孩子再处死,这恐怕才是铭文中"槐火未移"(就是守寡)的真正所指。永泰公主缓刑才一天就突然死去。最有可能的推测,她一天连失两个亲人,精神受打击后死亡的。

永泰公主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称为“陵”的公主,规格与帝王相等。

附: 大唐永泰公主墓志铭 (第一段)

太常少卿兼修国史臣徐彦伯奉勅撰

臣闻绛河南澳,天女悬于景纬;湘巌北渚,帝子结于芳云。是以彼莪者 唐,赞肃雍之礼;坎其击鼓,殷作配之仪。则王姬之宠灵光赫,其所由来者尚矣。公主讳仙蕙,字秾辉,高祖神尧皇帝之玄孙,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大帝之孙,皇上之第七女也。倬矣帝唐,现哉神圣,故以轥轹于王表,葳甤于□国□矣。公主发瑶台之光,含珠树之芳,蓄兑灵以纂懿,融须编而启祥。神授四德,生知□行,郁穆韶润,清明爽烈,琼蕤泛彩,拂秾李之花;翠羽凝鲜,缀香苕之叶。是以奉言彤史,承训紫闺,敏学云□,雕词锦缛。歌庶姜之绝风,吟师氏之明诰。动必由礼,备保傅之容;言斯可则,兴后皇之叹。慧志罔渝,韶音允塞,天光诞集,楙册遄开,宠盛簪珥,邑延汤沐,大启平阳之园,俄闻单伯之送。以久视元年九月六日,有制封永泰郡主,食邑一千户。嗣魏王武延基,濯龙英戚,嘉鱼硕望,□乐攒于厥躬,琳琅夺于群寳。阙父之子,独预王姻;齐侯之家,仍为主第。结缡星□,□粹河洲,宝弓藏椟,纷泌泉之上;神珰蕴笥,烁炎库之庭。紫罽盈軿,黄珪委绶,泽□□锁,番奁凝镜,蔚金翠于西城,降歌钟于北阙。自蛟丧雄锷,鸾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毁月,怨十里之无香;琼萼凋春,忿双童之秘药。女娥篪曲,乘碧烟而忽去;弄玉箫声,入彩云而不返。呜呼哀哉!以大足元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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