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对质)


几日后是三月三上巳节,命妇们进宫朝圣,完毕后聚于上阳宫门口,相约同去踏青游春。其中一名命妇,武三思的女儿,派人到尚服局,请司饰内人为要去春游的贵妇们化妆。

我来到她们聚首的客省院,众豪门贵妇已由侍女服侍着换下了钗钿礼衣。我开妆奁取香脂,均匀化开在自己的掌心上,边调和边听她们议论几天前那场奇特的御前对质。

"听说了么?宅家定案了。魏元忠贬端州高要县尉,高戬与张说流放岭南!我们那位回家说的。"武夫人对众贵妇议论道。她的夫君裴光庭,现任飞骑营副将军,所有朝会均要参与。

另几名贵妇听罢都惊讶暗叫道:"处分的这么狠呀!宰相一下子成了广东一个末流小吏,高戬和张说还能活着回来么?"

一贵妇说到此,忽然讳莫高深的样子疑道:"高戬...不是公主的..."她不再说下去,抿嘴偷笑。

"是。就是太平公主的情人。"武夫人吊起唇角,冷冷一笑:"太平公主的日子现在是越来越难过了。啧啧,自己是武家人,却还向着娘家,不知怎么想的。"

那贵妇道:"连公主的情夫都流放了。张少卿好本事。这不是彻底得罪了公主?看来公主真失势了。张说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张少卿的好朋友么?"

武夫人笑道:"好朋友,这世上能有什么好朋友?管鲍之交不过传说罢了。我家那位说,张少卿找张说去作证,指魏元忠谋反。张说答应了。谁知对质那天,张说被一干大臣挡在了殿外,非要逼他改正立场,站在魏元忠这边。光庭告诉我,说他看见一个史官竟指着他鼻子威胁道,不可玷污青史,为子孙累!竟是一副你不改正就别怪我在修史时骂你的样子。与张说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更是激动,说你张说若能直言保护魏元忠,我宋璟当叩阁力争,和你同死。结果张说果然反水了!光庭说这真是场名垂青史的廷辩。"

另一名贵妇惊声叹道:"张说胆子可真大。我们家那位那天也上朝,回来说你没看见太子和相王那样子,被叫到宅家跟前,看拥护他们的和反对他们的两派打仗,可怜的象老虎两只爪中的猎物一样哆嗦。"

武夫人接着说道:"张说这一反水,张少卿大怒,立即揭发张说与魏元忠是同谋。证据是张说在魏元忠当上宰相时,曾将魏元忠比做周公和伊尹!他这话一出口,满朝大臣这个笑啊!连张说都在笑,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

那名贵妇说道:"是啊!连我都知道,伊尹放太甲,周公代王政,成就了两个明君,后又忠心辅佐君王,一代名相万古流芳。大臣被拜为宰相,恭贺之人祝他成为伊尹周公,这话不是常说的么。张少卿竟没听说过?可见他只知伊周故事,不知其中道理。"

武夫人点头笑道:"说出来简直难以令人相信,张说平日木讷寡言呆头呆脑的,谁想他关键时刻如此刻薄。指着张少卿讥笑道,你个不读书的小人!众所周知,伊尹、周公为臣至忠,古今共仰,陛下用宰相,不让他们学伊、周,让他们学谁呢?学你么?!"

武夫人绘声绘色学着张说的样子,仿佛她身临其境:"张说走到宅家面前说道,我难道不知今天附和二张可以立取宰相之位,而附和元忠可能立诛九族,只是我害怕元忠冤魂,不敢昧心诬证而已。"

先前那名贵妇听罢,长叹口气道:"哎!难怪宅家罚他罚的这么重。张少卿怕是从未被人这么羞辱过。"

武夫人道:"是啊。当时满殿的大臣全在笑,张少卿的眼泪都出来了。宅家当场怒喝:张说反复小人,宜并系狱惩治!宅家是要杀了他的,可谏官不干了,满朝沸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指责二张小人专恣,把个朝堂直变成了集市。宅家无法,只得先流贬了他们再说。哎,宅家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自己视为珍宝的两个小情人哟,就这样让群臣们耍着玩..."

我走到她身边,轻声打断她道:"夫人可愿换个发式?少时骑马游春,钗钿过重,恐会坠落。"

她笑盈盈看我道:"好呀!我记的以前堂嫂梳过一种两鬓抱面,状如椎髻的发式,叫什么...抛家髻。"

我眼前一黑。她口中的堂嫂,便是可怜的永泰郡主。永泰苍白的小脸裹在零乱挽着的抛家髻里,满是泪痕哭泣无助的样子,立即回到了我眼前。那是她死的前两天,乱山石中,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匆忙闭上双眼,想把她模糊的身影从记忆中抹掉,却见她的脸庞越发清晰,两潭碧痕盈盈如梦,望着我笑而不语。我猛睁开双眼,正对上武夫人晶莹波动的眼。

"难道夫人想当第二个永泰么?"我喃喃问她,一颗泪珠滑过,直落入地上。

她一怔,听出了我的意思。两痕秋水淡淡一转,巧笑一声道:"怕什么呢?如今可比不得那时了。没见英雄...已经气短了么?"她轻启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谁也逃不掉。典饰等着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二张得意洋洋干掉了李武两家的嫡长,也就即得罪了李氏也得罪了武氏。朝中依附他们的全是只会溜须拍马不会干活的禄蠹。其他大臣看二张的眼神,已从轻视转为了憎恨,欲除之而后快。

第二天魏元忠进长生殿,向皇帝辞行。我照例与司饰内人捧各类巾栉香品,侍立在殿中,二张亦照例如两只名贵华丽的波斯猫,依偎在皇帝左右。

容颜斑驳岁月沧桑的魏元忠,颤抖跪倒在女皇面前。这个几经酷吏冤狱折磨锤炼的老人,流下辛酸浊泪,望着女皇,喂然叹道:"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

女皇脸上亦露出戚艾之色,望着这个陪伴了她二十年的老臣,不由自主叹声道:"元忠何出此言?"

我惊讶看到跪着的魏元忠猛抬起头,刚还衰弱苍白的脸突然变的血红,一挥手指向二张龇目怒道:"此二小儿,终为乱阶!"

洪钟吼声如雷贯耳回荡在大殿里。震动之后我望向阶下,已是人去楼空。二张亦被震的头皮发麻,好容易回过神后,倚着御案捶胸打滚,口中大呼冤枉,令我等侍从面面相覷。更神奇的是随后的景象:女皇一手搂住一个,喘着气慰道:"别怕,元忠走了!"

张昌宗哆嗦着放下捂脸的手,面上瞬间闪过一丝怨毒,咬着下颌骨,他冷冷笑道:"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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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资治通鉴 卷二百零七:

易之、昌宗遽呼曰:"张说与魏元忠同反!"太后问其状。对曰:"说尝谓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说曰:"易之兄弟小人,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日者元忠初衣紫,臣以郎官往贺,元忠语客曰:'无功受庞,不胜惭惧。'臣实言曰:'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邪?且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太后曰:"张说反覆小人,宜并系治之。"

丁酉,贬元忠为高要尉,戩、说皆流岭表。元忠辞日,言于太后曰:"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太后问其故,时易之、昌宗皆侍侧,元忠指之曰:"此二小儿,终为乱阶。"易之等下殿,叩膺自掷称冤。太后曰:"元忠去矣!"

抛家髻复员图:



虢国夫人游春图。两位夫人梳的抛家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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