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佳期)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的夜幕,就在众人的心照不宣中,悄悄地降临。

我与二张守候在皇帝身边,看着她服下我配的安神静气汤药,沉沉睡去。

迎仙宫,长生殿。名中处处显示着皇帝内心的欲望。铜壶的沙漏一点一滴不停流泻,我竖起双耳,仔细倾听殿外每一个微小响动。离预定的时刻已过去好久,门外仍不见半个人影。我焦急猜测着,也许下一刻,羽林军就会踏着积雪冲到我们面前,也许羽林军已被二张全数收买,那一刻永不会来临,也许更糟,宫变主谋们已落入二张手中?我悄然望着二张。他们的面容在灯光照射下,是那么冲淡平和,他们二人的唇角飞扬,脸上是多日不曾见到的满足和安详。

难道他们已经堪破了机密,搞定了时局?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自后背的脊髓里升起,我全身的汗毛突然竖起,发根中渗出层层冷汗。我该怎么办?我能否活的到天明?

"你在发抖。"张易之温雅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随后,他一双手臂轻轻搂住我肩膀,将我搂入他怀里。

"妾一向怕冷。"我仍面向皇帝的床榻,看着皇帝平稳的呼吸,轻声答道。

"让我给你温暖。"张易之含笑抱紧我,绵绵香气的唇敷在我颊边。

对面的张昌宗抿口浅笑,轻声叹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阿兄,你好福气。"

张易之温柔的手掌抚住了我的脸庞,我仍背对着他呆坐在原地,却能清晰感觉的到,他掌中传递出的柔情和浓浓的怜惜。我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他在我耳边私语道。

我木然被他拥着来到帏帐外,半卷的珠帘将我们与沉睡的皇帝隔开。我微笑着坐到他的怀里,一任他再次低眉臻首,轻吻我冰冷的唇。

他口含丁香,吹气如兰。浓密的睫毛组成柔美弧度,投在我淡粉双颊上,似两弯新月斜红。我的颤栗令他着迷。他自顾自的以为那是出自我的惊喜。阁内温香软玉,风光旖旎。我僵直的身体在这一片锦霞艳丽的香色中逐渐酥软,曾经干涩的眼中,浮出一层雾光。

他察觉到我眼中的泪,细丝的气息拂过我耳际,轻叹一声道:"幽兰泣露,素梅凝霜。贞姿劲质,六郎才刚说的不错。我真的好福气。"

他自袖中取出一箴绢帛,含笑展于我面前。我茫然瞥了一眼,顿时混身冰冷,如陷深渊。

廖廖几行字,却是皇帝亲笔写下的传位诏书。书中诏告天下,废当今太子,传位张易之。

"为何给妾看这个?"我颤栗不已,喃喃问道。

我的惊恐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娴雅轻拥住我,柔和笑道:"因为我喜欢你。我要娶你,当我的妻。"

"明公不要与妾开这等玩笑。"我失声沙哑咳了一阵,企图掩饰心头袭来的巨大绝望。

"我没有开玩笑。我从不曾如此认真过。"他含水的眼波环回在我双目间,清凉柔润的嗓音动人心弦:"我见识过太多的女人,我知道什么才是我最应该珍惜的。我曾经厌恶憎恨过你。也曾经轻视玩弄过你。我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你的影子出现在我心里,越来越频繁,在不知不觉中,我越陷越深。夜间举头星空,看见的是你璀灿明亮的眼睛;孤独无助时,幻想身边是你轻盈纤细的身影。女人对于我来说,曾经就象浩瀚沙漠中的细沙,任我轻浮任我戏耍。可是却在不经意间,淘到了一颗金。我说不清是什么征服了我,我想最终打动我心的,还是你天性中的善良,坚韧和纯贞。"

他目中莹光闪耀,动情之处明眸润朗。我努力控制住心绪,挣扎出一丝凄凉笑容,淡淡问道:"公此时与妾表明情愫,又与妾看这纸诏书。妾若就此答应下来,岂非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到时全天下的人都会以为,妾是看在公即将问鼎的情势下,奔着荣华富贵去的!"

他唇边露出怜惜的微笑,手掌轻轻抚摸我脸庞道:"你我相识六载,卿是何等高洁之人,我岂会不知?我见过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卿还在怀疑我的眼光?不提别的,你看看此刻,是谁还陪着我们兄弟?明日这纸诏书公布于众后,又会有多少女人,趋之若骛飞到我身边?"

我愈发目瞪口呆,面如重枣,呼吸短促,冷汗倍出。心急如焚时,忽然脑中掠过一线闪念:至少,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念头令我迅速镇定下来。双耳始终灵敏的捕捉着外面的动响。我捧起那诏书佯装仔细观看,企图拖延时间。里面的皇帝呼吸均匀,依然沉睡,但也许她下一刻就会醒来。一旦醒来她必要叫二张近前陪伴。到那时再把他们分开就很难了。外面依旧死一般沉寂,恐惧与焦虑象黑色幽灵的两只羽翼,肆意张开,迅猛袭向我而来。

"你看看这诏书,"我没话找话,指着那诏书对张易之道:"宅家是这样爱着你们!为保护你们,她以一己之力抵挡众多大臣们的攻击。如今为了你们将来不遭太子毒手,不惜断绝母子情份,将天下都让与你。我们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张易之的脸上呈现出一阵悲伤。片刻后凄凉笑道:"我并非忘恩负义。我感激她,景仰她,钦佩她。可我不爱她。我无法爱上一个和我曾祖母年龄相仿的女人。"

外面依旧没有一丝动静。我的心坠入了万丈深渊。此时还不见人影,可以肯定是出了纰漏。明日天一亮,这纸诏书公布天下,便如打开了罪恶的盒子,能预见的后果,是李,武,张三派人马各为其主调动各自的军队,群雄争斗狼烟四起,黎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的战乱当中。

太平公主是对的。逼宫是将死伤人数缩到最小范围的唯一可能。

要我明日面对玉碎宫倾尸骨横陈生灵荼炭的场面么?我不如现在就死了。况且即使明日没有大规模杀戮,今日的事败已足以令我丧命。皇帝会留我这个叛逆者在世上?

寒夜无边,大势将去。我反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望着张易之俊美无双的脸,我凄凉一笑,安静对他说道:"妾已心有所属。妾曾是邵王的侍女,无法再接受他人,尤其是你。"

他默默看着我。案上的红烛轻声暴出一声烛花。他低下头,面上渐渐浮现出愧疚之色,喃喃言道:"我猜到了。"

抬起头,他温和看着我道:"那件事,我很后悔。六郎也是。那时我们...都才二十出头,意气用事,不顾后果。其实,我们并不真想要邵王性命的。我只是...要他低头向我道歉而已。不然何以顾全我兄弟二人的颜面。我本以为,几杖下去吓唬住邵王,他必会开口乞求我的饶恕。不想他竟如石雕木刻一般,一声不吭,纹丝不动!我一时怒极命人下了狠手,只三四十杖,他就..."他拉起我的手,面带歉意,轻声求道:"我知道,我劣迹斑斑,原是配不上你的。卿卿,给我时间好么,我会改变的。"

窗外的老树摇动着枯枝,几枝枯杈忽然断裂,似乎是被积雪压断,啪的一声裂开坠地,惊动树上沉睡的麻雀,呼啦啦成群飞起。我心头微微一动。

我凄凉的笑容渐渐有了温度。一瞬不瞬看着张易之的眼,柔和笑道:"明公若果真心怀歉意,就请公在院内设香案,秉白烛,燃祭文。你,我还有六郎,同祭邵王于堂北廊下。妾方可与公...同效孟梁,与君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他露出一个淡淡喜悦的笑,温柔抚摸着我的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我与六郎现在就去准备。"他立起身,转头对我笑道:"这一晚良宵,卿让我等的好苦。"

他叫起守候在皇帝床边的张昌宗,一同向外走去。

我看着他们消失于夜色里的身影,叹息道:"公的性子,还是太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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