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上北京
从福州出发的45K次列车于临晨12点45分准时停靠市火车站。在检票口等候了2个多小时的程弈田显得有点疲惫,弯着腰双手撑在通行道两边的扶手上。这个市火车站还是弈田7岁时的模样:天花板上花样似排列的吸顶灯放出黄黄的光。浅绿色的墙壁已经有很多脱落,远处看,倒有几处颇像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检票口打开后,小时火车站高大的、美好的遥远旅程的开始的记忆现在也被人群的拥挤完全代替。
爸爸第一个扛起行李袋,边跑边催着妈妈赶紧带弈田上车找座位。程弈田一手抓住车门台阶处的把手,一手正要回头拉妈妈上去。妈妈面前的中年男子就这么身子一斜,他背上的大蛇皮袋便重重地撞在妈妈头上。妈妈叫了一声,放开了手,无奈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们蜂一样地涌入那扇狭窄的门。看来是上不了车了,妈妈小跑几步,开始在站台上随着车厢里弈田的移动走向9号车厢的中部。爸爸卸下行李袋,一托,袋子稳稳地躺在了头顶的行李架上。“程弈田,保重。”爸爸摸了摸女儿的头,“长大拉。爸爸回去了。到了给爸妈打电话。”爸爸松开握着弈田的手,快走下了车。三分钟是这辆南北向列车能给这个车站最多的时间。爸爸刚下车,还在往妈妈那边走的时候,就听咣的一声,车厢好像后退了一步,之后又迅速地往前加速起来。站台很快就消失在暮色中,只剩下远远的远远的信号灯,有节奏地闪着。
终于在上车的当天,妈妈抵不过程弈田的软磨硬泡,最终说服自己不送她去北京,放开她,由她去了。自由,独立,遥远,首都,未来,这些词一个个地蹦出来。困倦的兴奋中,程弈田放下自己的双肩包,顺过来抱在胸前,警惕地坐下。望望四周,并不很挤,跟刚才拥堵的那一幕完全无法联系起来。这一组座椅本可以坐6个人,而现在算上程弈田只有四个。对面可能是一对兄弟。一个坐着,眯着眼睛,脑袋斜靠在车窗上,时不时提起眼皮子瞟一下这个刚上车的女生。另一个头枕着他的大腿,全身侧躺着,微微张开的嘴发出噗哧的声音。程弈田的同边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就16、7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头发好像挑染过,间隔着有点酒红,略微过肩,散落在背上。女孩见她上车,也连忙收起飘落在旁座的东西,示意弈田坐下。之后也并无太多交流。
南京长江大桥!程弈田激动得禁不住叫起来。对面的哥俩这时已经调换了座位,坐着的那个也连忙朝窗外看去。外边天色已经蒙蒙亮,通过大桥的时候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似乎有点空旷,不同于前几个小时在皖南山区过涵洞时的沉闷。南京长江大桥往北,就要到弈田从来没有到过的地域去了。地形图上看上去将是一片平坦的土地。火车还要从江苏转回安徽,然后再次转入苏北地区,驶进山东境内。奚涛的老家就在山东。
那天在梁阿姨家见过奚涛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奚涛的父亲又来过几次。起先是跟爸爸商量如何填志愿,后来便多次问询复读的事宜。每次来,程弈田都又从奚涛的父亲那里了解了更多奚涛的事情。奚涛小时候在济南长大,十分聪明伶俐,深得少年宫老师的喜爱。他领唱的少年先锋队之歌连着三年都是是济南市小学生运动会开幕曲。小学五年级之后,姥爷身体不好,奚涛这才跟着爸妈去了芜湖。奚涛个子窜得快,爸爸看他身体的协调性都很好,让几个退伍的战友们领着练田径。练了一年,居然标枪成绩就可以列芜湖一中的第三名。
奚涛的父亲接着述说儿子的故事,慢慢地,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开始皱起来:“可能是我们经常换地方,奚涛也不得不换学校,没有长期的同学朋友,性格也变得内向,不爱说。跟谁也不爱讲心里话。就愁这个。”
“田田,你不是老提起奚涛吗?”爸爸转过来问女儿。
“是啊,奚涛爸爸,这个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了。奚涛不爱说话,他总挑最简单的话说,是因为他说不清楚!”奚涛的父亲有点惊讶于这个言论。程弈田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语出惊人,吐了下舌头,说:“叔叔,不是说他说话说不清楚,是他有的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这么说吧,他即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说不清楚为什么,表达不清晰嘛。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是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要做那样的选择,但是就是没有办法说清楚。他会说不知道。”程弈田望着奚涛父亲疑惑的样子,“叔叔,你们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抓瞎的?奚涛只喜欢写下来,他说不太出来。”然后,程弈田肯定地回应自己的说法,点着头,“对,就是这样。写的东西还是清晰有条理的哈。。。恩,就是短点。”
想着,程弈田的脸上溢出满满的得意,“哈哈,奚涛,我对你的了解达到超X光,伽玛射线级别!”她打开胸前抱着的书包,掏出一本周记本。
11月23-29日,一个礼拜都晴
下回去吴花奶奶那里的时候,可以选一条不同的路。从镇政府门前绕一下,沿着那条“河村渠”走过去,就是一个短短的,弯弯的拱桥。侧面看,还可以看到刻在桥外栏杆上“安厦桥”的字样。一定要仔细看才行的,很多很多年下来,已经很模糊了。
上是9阶,下是8阶。传说中,原本是9和9的组合,取经久耐用的美意。施工到最后的时候,设计师说可以给这个桥留一个残缺的美,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了。于是,最低的那阶就被一个跟平路光滑连接的小坡代替了。谁知道呢,大概就是传说吧,说不定就是个施工错误,要么就是偷工减料!瞎猜的, 嘿嘿。
你可不知道,小时冬天下雪的日子,那个短桥是我最大的痛啊。穿着套鞋,还是表哥穿过的二手货。不好看不说,脚底都没有了鞋齿,上去基本要四脚着地,下来呢,不想摔跤的话就一定要溜下来,跟滑梯一样,屁股着地的那种。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过了桥,还有段河边的小路要走,水红的时候,如果你是一只飞鸟,一定会觉得那些小朋友是在水上漂,个个都会凌波微步。什么裘千仞,什么段誉,全然不在话下的。哪天给你表演看看?可惜这个礼拜都是晴天,可惜你也不是飞鸟,可惜我们也不能一起玩。
桥的对岸就是陶行知故居了,他小时候住的地方。现在是我的小学同学,邓和平的家。里面什么都没有的,除了他的钓鱼竿,就是打渔网。语文课文中说济南有趵突泉,你们有河吗?有江,比河大的那种吗?
还是刚被赖班叔规定只能跟奚涛公开地书面交往之后不久写的这篇周记。当时的程弈田的周记里,除了极其含蓄,拐着弯抹着角地骂赖班叔外,宁安导游便是最经常出现的内容。程弈田会找周围的,奚涛一个人出去就能轻易找到的地方,介绍一下,好让他跟自己一样喜欢那里的山山水水。都在这个本子里呢。
“一晃,5个学期都过去了。奚涛也真可怜,只跟我出去溜达过一次就生病了,就被隔离了,就被限制了,只能从我的只言片语中窥豹一斑。笨弈田!”程弈田继续翻着捧在手里的本子,看着看着,旅途的新鲜渐渐被悠长的牵挂羁绊住了,“奚涛,你现在在哪里呢?一个假期都没有出现。你爸爸给了我你姥爷家的电话。好几次,我下午打过去的时候都没有人接。后来改上午打,你姥爷接的,他说你去图书馆了。我给他我家电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记给你了。真希望你家先进到已经跟电视里的家庭一样,有电话留言。那样,你就一定知道是我了,一定就会给我打电话吧。”
翻着,翻着,就到了周记的最后一页。多么不舍得合上这本子,仿佛,那样就不再能够透过眼前晶莹的水珠回忆奚涛那些永远不超过5句的周记:“下雪的时候再去。去感受一下小程弈田的尴尬。陶行知是谁?江和河的区别是什么?横江没有多宽,目测30米。”或者那篇对古城塔指南的应答:“有7层,确切来讲是6.5层。最上端是半层往南塌的塔顶,不能算一层。想爬来着,到了第二层的时候,脚下的石块有些松动。不想损坏文物。”
“奚涛,你会复读吗?你爸爸来过我家很多回了,后来的几次,总是会提到复读的事情。如果你问我,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说不知道呢。虽然,我真的是不知道,但是我会说都好的,你怎么想就怎么好。不是吗?如果去合工大,我们就可以一同毕业,如果复读,明年我们就一定可以在同一座城市。你一定行的!距离和时间,你选择哪一个呢?怎么都好的。我都会在的。”
“姐,能不能挤一下,我男朋友刚上车。他很累了,我想让他能坐一下。他块头比较大。”听了女孩委婉的请求,程弈田抱着背包,往窗户那边挪了挪。邻座女孩斜挎着背包,安顿男孩坐下,站在一旁感激地说,“谢谢姐,谢谢姐。我男朋友做电焊的,今天刚下班,辞了工作,跟我一起去北漂。说好了在济南汇合。可是没有坐票卖了。”
“哦。”程弈田又努力往里挤了挤,想再腾出些许空间。她笑笑示意邻座女孩也坐下,不必站着只给男孩坐。男孩一脸羞涩的疲惫,接受了程弈田的好意。但又好像会错了意,男孩自身往靠背又挪了挪,把女孩拉到自己腿上,双手环抱着她。女孩没有让体重都压在男孩身上,双腿用力地支撑着地面,上身挺得笔直。很快,男生就趴在女生的背上发出了哧哧的呼吸声。
程弈田不好意思继续看下去,将脸转向车窗外。过了济南,长着大眼睛的白桦林和一马平川的旱耕地交相出现,一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出现第三种地貌。火车也似乎开得格外地快,只有到了靠近城市的地方,才能感觉到车速的调整。1530公里,程弈田即将到达她生命里最初的客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