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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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里有两位自杀者,这是我从不知道的。一位是父亲的姑母,一位是他远房的兄弟。
旧时女子十五六岁就算长大成人,十七八岁就坐轿出嫁了。这位我从未有缘谋面的姑奶奶,是祖父那辈唯一的女孩子。她早年的生活状况,后人所知极少,仅从父亲嘴里得知她是上吊而死。男人在外当兵,三个儿子,死时肚里还怀着一个。
做母亲的女人,要有多么强烈的死的意愿,才能舍下嗷嗷待哺的孩子绝然离去?还有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她的处境必定是无比的凄惨,心境必然是无比的悲凉。我的老奶奶,那个泼辣厉害的女人,在唯一的闺女走上绝路之时,怎么没能出手拉她一把?或者,姑奶奶在遇上险境,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什么不到娘家求救?这一切,都是谜。族里的老辈儿都走光了,就更没人追问这些陈年往事。
她死之后,三个孩子都在姥娘门上长大,直到成人才被李家接走。我父亲和其中的老三岁数相仿,和老大感情最亲,因而我的耳朵里常常听到的,是“你表大爷”怎样怎样。李家坊子的那家子表亲,是父亲时常忆起的童年情节。
虽然,他自己的姑母他也没有多少印象。姑母抛弃世界的时候,父亲还小。我挺想知道的就是,老奶奶对寄居在她屋檐底下的三个孤苦伶仃的半大外甥,有没有无奈的嫌弃,或者特意的关照?
去年回老家闪身一行,原打算去三爷爷那里拜访。他已是近百岁的老人,家族史事再没有别人比他更知道了。但不得已被这样那样的因素阻止。人没回去的时候,想法七七八八。一旦站在那里,真真切切站在那片沙土地上,许多念头自然就退却了。
我不知道姑祖母的坟墓在哪儿,一定是葬在夫家的祖坟地里了吧?对活的人来说,死亡是件悲哀的事。可背对死去的人,活着,又何尝不是悲哀?自幼丧母的表大爷,历经了人生最最悲惨的三件事。他不但幼时失怙,还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艰苦时代里活着的人,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坚韧不拔的求生能力。表大爷是抗日英雄。打日本鬼子的年代,他年轻力壮,又没牵没挂,出生入死,成就了一段光辉岁月。小时候我见过他,虽然当时年纪小,印象模糊,但他受伤致残的手指头,一直记忆深刻。几年以前,父母回乡看他,问起我,他说,怎么跑那么远?
姑祖母和表大爷的人生常让我思索一个问题,人,究竟是活着的好,还是死去的好?仿佛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台词,“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question”。如今,母子二人终于黄泉相见了,他们还认得出彼此吗?一位美国先生说起他刚去世的太太,无比欣慰地说,现在好了,她dance with her Mom,因为,太太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妈妈就去天堂了。
我也想知道,姑祖母在地下是否仍然思念她的孩子们,待孩子们在世间受够苦难,前去见她,他们是默默垂泪,还是抱头大哭?当然,他们必定不会相拥起舞,因为中国的文化里没有那种内容。
另一个人我更是没有见过,但父亲不时提起他。他的年纪应该比父亲大几岁,有一个现在听起来奇怪的名字,“小稳当”。他似乎是在追求个人幸福的路上勇猛折翼。像那个时代许多后生一样,懵懂无知的时候,被人设计前程婚姻。主办者不是族长,就是母亲。每个人都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左右小辈的未来命运,唯有他个人,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
但是,无论如何,小稳当的饮药自尽对与他命运相关的人,太过残酷。他与世绝决的过程和细节,令今日听来的人无比感慨唏嘘。他三十多岁,有家室小孩。平日在县里当文书,只有农忙时节和节假时分回家与妻儿相聚。
有一次,小稳当好久不见家去,妻子携小儿到镇上找他。县里管事的人见状,赶紧吩咐人员带上油米白面,送她娘俩回家。隔日,一条长长的棺木由几个壮汉抬着回到村里,昔日女人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家庭的支柱,已经长辞人间,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那是怎样悲凉的一幕啊!站着出门,躺着回来。告别时无论多么匆忙,却不知那是永诀。身边的人,年迈的老母,憔悴的妻,不谙世事却本能地洞悉天塌下来了的孩子,心中的悲伤,绝望。……
身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用一碗毒药把亲人们带入一个全然黑暗的境地。他,轻松了吗?解脱了吗?所有的苦痛,大山一样压向亲人。
在对生死的掌握上,我个人一直同情敢于用自己的双手结束生命的人。虽然基督教的教义不允许自杀,身为基督徒,我绝不违背教义,但仍然无比同情。人应该是沉人无边的黑暗,陷入精神深渊,无力自拔,才会产生轻生自绝的念头。旁人无法获悉绝望者内心的苦闷伤痛,无权以简单粗暴的格式判断曲直是非。但,但,但,在这个男权的世道里,女人放弃尚可谅解,男人就那么随便地一走了之,丢下残缺不全的未来给孤儿寡母,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可试问,天下肯负责任的男人又有多少?
后来的日子拌着眼泪,咬着牙关,一步步竟然走过来了。那年父亲回乡,拜见了称为小嫂子的小稳当的老妻。她的精神体格都还好,口里不断说的是儿子的孝顺,自己的好命。上一代的中华女性果真顽强啊,对生活的要求也低。
我想她的心里,早就原谅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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