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前两篇在:
闲话李白、杜甫和刘禹锡 (1)
闲话李白、杜甫和刘禹锡(2) :管窥太白古体诗|)
提起李杜,就不能不侃侃他们之间的友情。这二位相遇,是在山东兖州,并很快成了好友,有杜诗为证:“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后世称此次相遇,只有孔子见老子可与之媲美。有趣的是,前一次是儒道两家哲学上的峰会,而后一次则是儒道两家在诗歌艺术上的峰会。两次峰会道家的代表人物,都姓李;老子西出函谷关,不知其所终,而李白却是从西部的咸秦之地随家迁蜀。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个冥冥中注定的千年轮回,连李杜二位“仙”“圣”的称号,也可以和老子孔子的称号对应上(封神演义里,老子是原始天尊的师兄)!
乍一看,李白和杜甫性格和诗风都不大相同,何以会一见如故呢?我想,盖因他们其实有很多共同点,从其诗作中可以看出来。这里给大家晒晒:
他们都好酒。诗仙自不必说,诗圣的酒量估计也不差!杜甫的自述诗《壮游》中写道:”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这几句,不看作者大家大概会以为是李白写的呢!他漂泊长安时所作的《曲江》,有“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他被誉为唐代七律之冠的《登高》,尾句以“潦倒新停浊酒杯”抒发莫大的悲哀——因为老病刚戒了酒,以后连借酒浇愁亦不可得了。由此可以想见,这一仙一圣凑到一起,肯定要喝个痛快,唱和个痛快!那家喻户晓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饮中八仙歌》),就出自老杜的手笔,很可能是那时亲眼目睹滴。
他们都好旅游。李白二十五岁出蜀远游,此后“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留下无数壮丽诗篇。杜甫更厉害,他20出头畅游吴越时,竟然差点顺便出国去日本玩耍:“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壮游》)。要知道,那时候渡海旅游是大有生命危险的事情,如此狂热,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堪称“骨灰级旅友”了!
他们都颇有豪气。李白固然是“五花马,千金裘,呼而将出换美酒”(《将进酒》),青年时代的杜甫却也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两位豪爽高才之士,自然是相互欣赏,引为知音。
在诗歌创作方面,他们都极其厌恶浮华空洞的文风。李白有一首《丑女来效颦》,讽刺这种文风是“一曲斐然字,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而杜甫针对一些浅薄的文人嘲讽初唐四杰,吟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真是杜诗中难得一见的狠话。
他们都自视为安邦之高士,渴望为国效力,惟觉俗人眼拙,故怀才不遇。李白每以大鹏自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以鲁连(也作鲁仲连)为榜样,出手立奇功,然后归隐江湖,“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杜甫则“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健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显然,他们都想做一番事业。只不过,李白受道家影响,希望功成身退;而杜甫受儒家影响,恐怕要为君王尽忠吧。
而相见之时,这两位却都有些职场失意。李白满怀希望应诏赴长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却发现玄宗不过想让他当个御用文人,作腻了“名花倾国两相欢”之类的诗,一年之后即告退,遇到杜甫时刚从长安回来不久。而杜甫,二十四岁通过贡试后赴京考进士,“甫昔少年时,早充观国宾”,本以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不想却未能高中,只好到老爸做官所在的兖州城。虽一通好玩,“快意八九年”(《壮游》),然毕竟已经是而立之年,该有所功业了。这时候估计也为职场的前途发愁吧。各有各的失意,自是一番互诉衷肠。
于是,一仙一圣相见恨晚,煮酒纵论古今,并马上相约去游齐赵。两个人大概还常互相开开玩笑。李白有首戏赠杜甫的诗,读起来颇为有趣:
据说还有人考证过这“饭颗山”在何方,其实这是诗仙在搞笑,那“饭颗”,不就是“饭粒”嘛,戏称一小山包罢了。后两句,倒是让人产生点疑问:杜甫自称“下笔如有神”,“诗看子建亲”,那曹子健可是七步成诗,这诗圣咋成了“苦吟”派呢?其实杜甫晚年的诗作中有回答:“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个“耽”字用得极其准确,不是没有佳句,而是他太追求完美了,沉迷其中,耽搁了。俗话说,“行家伸伸手,知道有没有”,李白自然知道杜甫的高才。但他的观点是诗文要“天然去雕饰”,所以这里也是善意的劝杜甫:“老弟才高八斗,其实随心写来就是佳作,何必苦求惊人之句,把自己累瘦了呢?”
杜甫到了晚年,估计也赞同这个道理,所以紧接着“死不休”那句,就是“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须愁”。而流传至今的诗圣的作品,大部分是他晚年“浑漫兴”的佳作。不过当时,他可是年轻气盛,也回敬了李白一首:
戏嘲李白自称要去求道,却天天狂歌饮酒,没干正事。这两首朋友间互开玩笑的戏作,今天读起来饶有趣味。
后人常因此次离别后,杜甫给李白的诗多(大约十几首),而李白给杜甫的少(现存3首),觉得李白大概不是很重视杜甫。个人觉得这样说没有太多道理。一是两人的诗作,大部分都已经散失,无法以互赠数量多寡判断。二是李白给杜甫的赠别诗,以及此后重来沙丘城想起杜甫而写的那一首,都是情真意切:
还有一件趣事,即两人之间某些作品的风格,也许因为此次相聚而产生了相互影响。且看:
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杜甫《秦州杂诗第七》:“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独长望,衰飒正摧颜。”
这两首一对照。颇似步韵唱和,只不过李白那首多了四句。还有杜甫《旅夜书怀》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也和李白《渡荆门送别》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