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在讲武堂大门照壁前议论壁上的题字,恰好与一同前来入学的孟和与姬正二人相遇。大家话不投机,孟、姬二人自行先去寻祭酒贺兰盛报到去了。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心中自明,二人在照壁前又议论一会儿,也来转来拜见祭酒。他们绕过照壁,却见这讲武堂规模宏大,气势不凡。一排排殿堂房舍简洁规整,不饰文华,但布局严整端直,到处都透露出军旅的刚硬和粗犷之气。在讲武堂的一侧,还设有演武场,占地极为阔大,竟似占去了讲武堂的半壁。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见了一时都觉得新奇不已,但二人按捺住在演武场上策马奔驰一番的冲动,还是先到正堂前来拜见祭酒贺兰盛。二人在堂前下马,掏出各自的腰牌和军令,向门口的守卫行礼,求代为通传。
里面贺兰盛刚刚接见了孟和与姬正二人,收下了他们的军令,录下他们的名册,再好言勉励一番,然后派人带他们前去学员的房舍安置。不料未隔太久,便又闻报有高级班学员请见,便吩咐传入。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入得堂来,见大堂正中长案后端坐一人,其人身穿绛纱袍,头戴黑漆纱笼冠,高鼻鹰目,腮下长约寸许的棕色的胡须沿下颌修剪得整整齐齐,唇上两撇浓密的短髭,双分左右,形如一个八字。此人高踞堂上,目光如电,不怒自威。二人忙不迭双双大礼拜下,
“职下乙弗怀恩、努尔丹参见祭酒大人!”
贺兰盛略一点头,
“请起吧!”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再拜称谢而起,然后各自将手中的军令呈上。贺兰盛看了二人的军令,未曾言语,只是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二人一眼。他见二人面赤发焦,形容有异,不觉暗自一皱眉,出言道,
“你二人缘何这般模样?须知我们身为武臣,平日仪表乃是军纪操守,也是朝廷体面,不容有忽。”
二人无奈,只得将前面在科学宫仗义救人之事禀告了贺兰盛。贺兰盛闻听,心中一时不由对二人有些刮目相看,他缓声问道,
“你二人适才所语,可尽是实言?”
二人躬身施礼道,
“职下万不敢有分毫虚言,欺瞒上官!”
贺兰盛点头道,
“做得好!尔等能不顾安危,救义之所急,这才是军人应有的样子!”
未等二人逊谢,贺兰盛又道,
“能入讲武堂高级班的,都是军中一时之选,将为我华部军明日之栋梁。汝二人有仁心义举这很好,但还希望汝等戒骄戒躁,勤学苦练,莫负深望!”
二人忙齐齐行礼称诺。贺兰盛取笔在名录上写下二人的名字,然后唤过一名属官,命带了二人去学员房舍安置。二人行礼而退。
贺兰盛又唤过一名属下,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人领命行礼去了。贺兰盛自取了一本兵书在那里浏览。过了不久,那属下便回来禀报所得。
“这么说,这二人所言不虚?”
只听贺兰盛在堂上淡然问道。只见那属下在下边行礼回道,
“职下受命前去科学宫打听得明白,适才确是有二人在出事时恰好经过,并自告奋勇进去救人,其名讳相貌也是相符的。科学宫值守的将领还说,今日若无此二人冒险冲入火场救人,云真人的二位弟子誓无幸免。他语多感激之余,还言道将行文保安都督刘大人,为二人在大都督面前请功!”
贺兰盛点点头,
“好。辛苦你跑一趟,下去吧。”
那属官行礼退下之后,贺兰盛左手抚着下巴上的短须思忖道,
“倒是两个可造之材,只是资历却是差得太远。他如此着力简拔,恐怕内中也是大有深意啊…”
贺兰盛正在沉思,却又见守卫进来禀报,
“启禀贺兰都督,贺兰都指挥使遣人前来传讯。”
“叫他进来!”
不多时,都指挥衙门来使进来向贺兰盛见礼。贺兰盛道,
“起来吧。吾兄有何事相告?”
来人行礼道,
“启禀贺兰二都督,今日骠骑大将军府传来喜讯,主母有孕了!贺兰都指挥使命职下传讯贺兰二都督,请您速往城中骠骑大将军府,今日军中营指挥以上将领将齐集为大都督道贺!”
“哦?”
贺兰盛闻听微微色动,但略一沉吟,随即大喜道,
“好!好!命人速速备马,我即刻返回金城!”
……
再说乙弗怀恩和努尔丹随了讲武堂的属官向后出了大堂,却是一个四面院落围成的中庭,面积极大,地面都用石子铺了,平坦洁净。那属专官左右指点道,
“对面便是学员居所,后面有马厩,待会儿两位的坐骑可牵到那里,自会有人照看。左手是膳堂,学员官佐皆在此处用膳。右手边是学堂,诸位日后边于此处授业…”
那属官又交代了些讲武堂的规则禁忌,乙弗怀恩和努尔丹连连点头称是。来到学员的居所,那属官指了头排三间房舍道,
“高级班便是住在此处了,每间八人,共是二十四人。你们来得早,便住这第一间吧。”
之后那属官对二人行礼道,
“下官还有公务再身,便不久陪二位了,若有不解之处,尽可来前边寻我。”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忙与那属官回礼,乙弗怀恩道,
“下官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
“请讲无妨!”
乙弗怀恩道,
“下官初到金城,还有些军资寄放在都指挥衙门。不知明日可否告假一日,前往领取?”
那属官笑道,
“高级班后日才正式开班,明日无事,大人有事可以自便,只是谨记莫误了后日开班时刻即可。然开班之后,则规矩甚严,如须外出,须得报请管队官允许。”
乙弗怀恩揖手拜谢。然后大家作礼而别,乙弗怀恩和努尔丹目送那属官回到前堂,便一起转身走进了第一间屋子。
这屋子不大,整齐地摆放了八张床榻,对头分作两排。二人一进门,却发现屋中已经坐了两个人,却正是刚才在大门口遇到的孟和、姬正二人。四人不想这么快再次聚首,不觉都有几分尴尬。大家再度叙礼之后,也稍稍热络了起来。虽说尴尬稍减,然大家心中终是有些芥蒂。
入夜之后,乙弗怀恩躺在平整舒适的床榻上,听着身边床榻上努尔丹传来如响雷般的鼾声,却是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今天乙弗怀恩初到金城,却是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天。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太多的事,有些事足以改变他的一生。朦胧之中,脑海中似乎所有的印象都已经变得暗淡,只有那对美丽无双的眼眸,若同是高原夜空中最明亮的两颗星辰,正高高地注视着自己。
乙弗怀恩猛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觉得那双眼眸仿佛有种魔力般,自己已经深深地坠入其中,无法自拔。而此刻,他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正在从胸口飞速地流逝着,全身几乎感觉不到一丝力气。
“裴长史…,”
乙弗怀恩口中低不可闻地呢喃道,他双手紧紧地扭缠着身上的被褥,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乙弗怀恩略整理停当,便喊上努尔丹,两人再次返回了金城。
他们先转道东门,乙弗怀恩向守门的军官交还了昨日他入城时领取的竹牌。守门官闻听他已经加入华部军,并被选入讲武堂高级班,忙行礼向他道贺。乙弗怀恩还礼称谢,略与他攀谈几句,便从东门入城。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先来到了都指挥衙门,找到昨天负责接待自己的属官,将昨天颁下的军械物资领取了出来。乙弗怀恩无论在军中和在讲武堂都不用操心食宿问题,他本人尚未娶妻,在金城也没有家室,所以他索性找地方将自己薪俸中的柴米等实物都兑换成了现钱。
办完这些事情,时间已是正午。乙弗怀恩和努尔丹见时辰尚早,便不急着返回讲武堂。而是一起在金城的的街道上驱马慢行,浏览金城的街景风物。
时值盛夏,高原的太阳分外炙热明亮。街市、道路、建筑,似乎天地间到处都反射出刺目的光亮,令人不禁眯起双眼。阳光照在人裸露的肌肤上火辣辣的,仿佛有种被烈火炙烤的微微刺痛感。行走在烈日下,二人很快就额头见汗,后背上的衣襟似乎已经黏黏地贴在了身上。
两人沿着面前的大路一直西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一次来到了骠骑大将军府前。乙弗怀恩瞥一眼巍峨庄严,警卫森然的府门。心中似有种莫名的期许和冲动,
“若是她此刻恰好出府公干,能得再见她一面该多好!”
乙弗怀恩脑海中好似出现了这样一幕幻景,那个他心中魂牵梦绕的女长史此刻正俜婷地由府门内迈步而出,依旧是那般沉静文雅,姿容绝世。而他满怀欣喜地上前拜见,
“长史大人,职下自别后食不甘味,眠不安榻,满心思慕。今日因缘巧合,得再瞻玉容,岂非天意!”
只见裴大人满面娇羞道,
“妾明白郎君的心意的…”
“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声猛地将乙弗怀恩从绮丽的冥想中唤醒了过来。他慕然回首,他们的坐骑已经刚刚经过了雄伟的骠骑大将军府门。威严的大门仍然紧闭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位美丽无双的女长史不曾走出来过,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乙弗怀恩暗暗长叹一声,默默地低头前行。却不知他刚才失魂落魄般的样子全都落在了努尔丹的眼中。努尔丹不明所以,心中感到十分奇怪。
骠骑大将军府渐渐落在了身后。乙弗怀恩和努尔丹沿着金城东西大街往西再行了不久,便来到了西关十字。这里是金城的繁华所在,店铺酒楼林立。两人在日头下行了一路,此刻都觉得有些又饿又渴。乙弗怀恩四面张望一眼对努尔丹道,
“兄弟,我们不如就在此处找个地方用些酒饭。今天我请客,酒肉管够,咱有钱!”
说罢,他用力拍了拍自己马背上装钱的褡裢,顿时哗哗作声。努尔丹不觉大笑,用手中的马鞭指着他道,
“好!好!今日就吃你这个富户!”
二人便在街道上相视大笑,一时人人侧目。边上一家酒馆的伙计十分机灵,见状忙跑上来行礼道,
“二位客官可是想用些个酒饭?小店的羊肉、羊羹可是誉满金城呐,包您吃了还想再来!”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对视一眼,乙弗怀恩爽快地道,
“好!就这家吧。记着好生伺候我们的马!”说罢两人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那个伙计。那伙计大喜道,
“请贵客里面请!二位的坐驾就交给小人了,请二位大人放心,小人自会备上饮水精料,伺候得妥帖!”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局部走进这家酒馆,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主人家见二人形容不俗,知是贵客,忙过来不住地殷勤招呼。二人点了只烤羊,要了一瓠酒。主人家又殷勤地推荐了些小菜点心果子,二人自无不可。主人家见他们出手大方爽脆,不由大喜,一边忙叫伙计将酒水小菜果子点心给客人上上来,一边下跑去招呼厨子赶快把正在炉上烤的一腔羊庖割起来。
乙弗怀恩和努尔丹一边对饮,一边说些闲话。过得不久,两个伙计抬了只数尺见方的大木盘上来,中间一只羊烤得皮肉金黄,香味扑鼻。羊肉已经被切成小快,但仍拼做一只整羊的样子。乙弗怀恩和努尔丹人正腹中饥饿,闻得如此香味,不由一时食欲大动。他们也不用箸匕,直接便用手取了上面带了大块的羊肉的羊骨,放在口中大嚼。这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油脂四溢,果然美味无比。二人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开怀畅饮,分外舒畅。他们甚至有这样一种感觉,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两人都是精壮汉子,又正当腹中饥饿,顿时如风卷残云般将一只烤羊吃了个七七八八。他们腹中有了垫底,便放慢速度,一面慢慢饮酒,一面海阔天空般聊些闲话。
就见努尔丹将手中的酒碗放下,低声对乙弗怀恩道,
“乙弗兄弟,我适才见你在大将军府前神色恍惚,可是有什么心事?”
乙弗怀恩闻言,端着酒碗的双手微微一颤,但他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慢慢将碗中的酒喝干,然后他放下手中的酒碗,长叹一声道,
“实不相瞒,我如今对一女子心生爱慕,相思已极。适才一时忘情,却是叫兄弟笑话了!”
“咳!”
努尔丹把手一摆,
“心有所属,这是好事啊,我还要恭喜乙弗兄弟,又有什么可笑话的?”
乙弗怀恩沉吟道,
“只是她地位尊崇,高不可攀,我虽心中倾慕,怎奈位卑人轻…”
努尔丹皱着眉头问道,
“那她可成亲了?”
“这个我却不能笃定…”
乙弗怀恩努力回忆起与裴长史初次见面是的场景,那令他永生难忘的惊鸿一瞥。对了,她当时的发式还是少女的发式!乙弗怀恩心中一时激动得难以自禁,
“她当是还没有嫁人!”
“那就好办!”
努尔丹点头道,
“其实要在我们草原上,就算她成亲也没关系。你只要去找她的男人决斗便是,只要你赢了,这女人就是你的。”
努尔丹瞥了一眼乙弗怀恩的脸色又道,
“我知道,你们中原规矩多。我再来问你,这女子可知你对她心生爱慕?”
乙弗怀恩摇头道,
“我昨日方到金城,不过与她一面之缘…”
努尔丹大摇其头,
“这不行啊兄弟,你要让人家知道。咱们金城的规矩是女子及笄之后,往往自寻夫家,男女交往无忌,父母不禁。”
乙弗怀恩一时喜出望外,他盯着努尔丹急切地道,
“你是说咱们金城嫁娶不讲门第相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男女情投意合便可?”
努尔丹面露难色道,
“哎呀,其实我来金城也没多久,其中的详情也不尽知。只是听营中几个金城子弟说起,这金城女子颇有主见,择夫之事往往自专。你须得先与她殷情交好,得其首肯,方能再行六礼。”
听了这话,乙弗怀恩的心中如同一阵春风吹过,满室空明。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同裴长史地位悬殊,门第难对,譬如高山深壑,要想成其好事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但今天听努尔丹说来,这金城的风俗却与别处大有不同,女子可以自寻夫家。自己虽然官职低微,身无余财。但是对裴长史一份痴心,可鉴天地。只要她一声令下,我便为她当场抛头沥血,又有何妨!乙弗怀恩不知到自己最终能否让高贵美丽的女长史动心,但现在至少他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自己可以去争取。这金城不道还有这样的好处,我真是喜欢!
乙弗怀恩心中一时欣喜难已,他揖手向努尔丹不住道谢。然后又和努尔丹一连干了好几碗酒方才罢休。
努尔丹生性是草原汉子的爽朗,他见好兄弟乙弗怀恩终于释怀,也不禁为他感到高兴。两人连干了几碗酒,互相一亮碗底,相视哈哈大笑。努尔丹借着酒劲道,
“能让乙弗兄弟心生爱慕之人,必定不是寻常女子。让来我猜一猜看,兄弟说她地位尊崇,尚未婚配,那必是兰州哪家高门的贵女了。适才兄弟在大将军府前面神不守舍,难道是大都督的千金?唔,等一等,大都督好像不曾有后啊…”
乙弗怀恩微微一笑,嘴唇轻轻吐出三个字,
“裴长史…”
“咣当…”
努尔丹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酒碗不觉滑落到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