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乙弗怀恩酒后吐真言,说出自己倾慕的对象是裴长史后,努尔丹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酒碗也不觉滑落到案上。
努尔丹相貌粗豪凶狠,其实年纪不大,还不到二十岁。草原上的人生存不易,寿命也短,所以要看上去要成熟一些。努尔丹是典型的草原汉子,生性爽直勇猛,在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外,很少有真正畏服之人。这为数不多的畏服之人里面头一个当然是率兵远征草原,马踏敌酋的威名可汗。其次则是一箭双雕,技惊四座的落雕都督。草原的法则就是以力为尊,崇拜强者。所以这二人在努尔丹眼里,简直就是如同长生天一般的存在,丝毫冒犯不得。
当努尔丹离开草原,来到金城加入华部军之后,才慢慢明白和自己从小生长的草原相比,这中原到底有多大,有多强盛。在草原上如天上的太阳一般威严的威名可汗,却不是这里的主宰,在他之上还有大丞相,还有中原的大皇帝。而被敬若神明的落雕都督,则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并非唯一,而是有众多闪耀的星辰相伴。就算是华部军中,落雕都督之上,还有修罗都督,那更是一个无敌的英雄。当然还有长相俊俏的锦都督,但是你千万不要被他的相貌骗了,那也是个杀神一般的存在。作为华部军的一员,自然努尔丹也知道,威名可汗手下有一位女大人,地位崇高,就是修罗都督和落雕都督也要礼让三分。因此努尔丹对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女大人在心底有种本能的敬畏。
所以当努尔丹听说自己的好兄弟乙弗怀恩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女大人满心爱慕,顿时被吓了一跳。
乙弗怀恩见努尔丹这般反应,心下一顿,忙低声问道,
“怎么,不行么?”
努尔丹镇定一下心绪,
“哪倒也没什么不行的。在草原上,就是可汗的女儿你也可以追求,只要你觉得自己是最强壮最无畏的勇士,足以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尊贵。”
努尔丹向乙弗怀恩伸出右手的大拇指,
“兄弟,你真有种,好眼光!”
努尔丹又皱了眉紧接着再问一句,
“你确定裴大人没有成亲?”
乙弗怀恩用力地点点头,
“我确定。这是我亲眼所见。”
努尔丹参加华部军不久,汉话不甚流利,也没有交上什么朋友。所以也不知到李辰和裴萱之间种种恩怨纠葛,华部军中也没有人敢议论这个。不过努尔丹却知道尽管军营中全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个个精力旺盛,平日里闲聊时大家也会讲一些浑笑话解闷,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敢提及裴大人,大家似乎都十分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因此他虽然不明究理,却是本能地感觉到这裴大人不同寻常。
努尔丹对乙弗怀恩轻轻地摇摇头,
“这事却是难办!这裴大人权位极重,岂是你我之辈等闲可见。你连见她都难,却又如何告诉她你的倾慕之心,还要为你所动?”
乙弗怀恩一时低头无语。努尔丹看了他一眼又道,
“你若贸然前去,只怕还未近身,便已被侍卫拿了,一个‘滋扰上官’的罪名怕是跑不了的。轻则挨一顿板子,重则性命不保啊。”
乙弗怀恩抓起酒坛,再给自己的酒碗里注满酒,然后仰面一口喝干。努尔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动。就见乙弗怀恩放下酒碗,用手背一抹嘴,神色决绝道,
“我心志已决,此生唯心属她一人而已。不管千难万难,定要让她明白我的一番真情。”
努尔丹见他如此坚决,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乙弗怀恩这种痴心不渝,勇敢追求自己真爱的举动很对他这个豪爽的草原汉子的脾性。只见他用力在案上拍了一掌,
“好!这才是真性情的好汉!”
两人给各自的碗中注满酒,然后端起酒碗相互轻轻一碰,气势若虹般再干一碗。
努尔丹放下酒碗道,
“我努尔丹和乙弗兄弟生死相交,情意相通。家父乃是吐谷浑贺力部首领,虽说草原比不得中原富庶,然兄弟若是需要什么好马、貂皮、金沙等物取悦佳人,请只管言来!”
乙弗怀恩被努尔丹的真诚所深深感动,他郑重地向努尔丹揖手行礼相谢。努尔丹还礼道,
“乙弗兄弟不必如此。这些东西都不足道,只希望你好事早成。”
乙弗怀恩慨叹道,
“若能得缘向她一明心迹,虽死何憾!”
努尔丹想了想道,
“你可知裴大人府上在何处?不好在官衙求见,你或可以私下去府上拜见。”
乙弗怀恩眼睛一亮,
“对啊!既是私事,去她私宅拜见更为妥当!”
努尔丹道,
“只是须得有个由头,高官的府邸也必定是门禁森严。如果贸然就这般前去,你只怕连守卫这关都过不了。”
乙弗怀恩思忖道,
“我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由头……”
这天晚些时候,乙弗怀恩收拾得焕然一新,来到裴萱的府邸投上拜贴。
裴萱的府邸位于兰州骠骑大将军府不远的一个幽静的巷子中。五层石阶上,对开重檐的大门,朴素沉静。雪白的门楣上书写了两个墨漆大字“裴府”。裴萱的府邸虽然低调,但她位高权重,乃是兰州最重要的官员之一,因此她的府邸按照规矩也由保安总局派出的军士负责警卫。乙弗怀恩在巷口下马,步行来至门前,却见门口四名卫士,皆披甲挎刀,寂声肃立,眼露警觉地盯着自己。乙弗怀恩镇定一下一路惴惴的心绪,对守卫们揖手一礼,
“下官乙弗怀恩,求见长史大人,烦请几位代为通禀。”
说着,他双手将自己的拜贴奉上。
守门的卫士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心中疑惑 。裴大人性子清淡自敛,虽居高位,却是不太与同僚交际。平日和裴大人往来走动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家投帖都是遣下人前来,帖子送到即回。而这个年轻的武官却是头一次见到,而且口称求见,却是不同寻常。为首的侍卫接过乙弗怀恩递上的拜贴打开瞅了一眼,
“职下暂领正八品上殄虏将军乙弗怀恩上拜裴老大人千秋万安”
帖中还有礼单一份,乃是貂皮十张,野味若干。
那侍卫合上帖子试探地问道,
“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躬身而礼,
“正是下官!”
那侍卫迟疑地问道,
“乙弗将军这是要见我家大人?”
乙弗怀恩再礼道,
“下官昨日初到金城,幸蒙长史大人引见,方得将机宜事要面禀大都督,并承恩得授军职。今日前来,便是求见长史大人,以明谢意!”
“哦!”
那侍卫有些明白了,这人是来送礼示好的,想必是新近投效,想找裴大人做个靠山,这倒是头回见。他略一踌躇,道,
“请乙弗将军稍候,待我为你通禀一声。”
乙弗怀恩再行一礼,
“有劳!”
那侍卫点点头,转身来到轻轻敲了敲裴府的大门。大门闻声打开了一道缝,那侍卫低语几声,递上了拜贴,内中有人将拜贴收了进去,然后府门砰然而阂。
乙弗怀恩在大门前恭敬地合手而立。门前一众侍卫全都神色有些古怪地不住上下打量着他。乙弗怀恩意识到他们异样的眼神,不禁脸上一时火辣辣的。但他随即便镇定了下来,既然来都来了,又为什么要害臊。为了她我纵万死尚且不惧,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想到这里,乙弗怀恩心止如水,只是凝神静立,仪态恭敬。
此刻暮风轻扬,吹动着他的衣角微微飘摇。乙弗怀恩修身挺拔,玉面深目,今日穿一身合体的武官常服,当风而立,自是一番俊雅风流的气度。门前的侍卫们见了也不由暗自点头,此人倒是当真有几分人物…。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裴府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素衣女子,只见她手持拜贴,立于阶前,如一枝水莲般亭亭玉立,却是容貌不俗。就见她轻吐朱唇,声若如珠落盘,
“哪一位是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忙上前一步,行礼道,
“下官便是!”
那女子对乙弗怀恩敛衽而礼,然后双手将拜贴奉上,
“妾乃是长史大人身边近侍,大人寄妾转告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立刻躬身为礼,凝神细听,唯恐漏了一字。
“大人说昨日之事,乃举手之劳耳,不敢当乙弗将军如此挂怀铭谢。于今时刻将晚,男女有别,大人不便在家中会客,请将军回转,拜贴原物奉还。另,大人还嘱妾转告乙弗将军,大都督和大人都视将军为明日栋梁,寄予厚望。冀将军勤勉向学,发奋上进。若日后有难决之事,可尽管来衙前递牌请见,大都督和大人自会为将军作主。”
“多谢长史大人教诲,下官必时刻铭记于心!”
乙弗怀恩深深施礼,上前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自己的拜贴,然后后退一步,再行一礼,
“下官孟浪了…”
今日乙弗怀恩内心几番挣扎,最后借酒壮胆,方决定过来裴府。因为讲武堂明日就要开学了,他已被告知开学之后他就很难再有机会出来,也不知何日方有机会才能再见到裴大人。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来尝试一下。乙弗怀恩又何尝不知他的借口十分牵强,易遭人诟病。但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再见她一面的冲动。总要将自己的满心思慕之情原原本本地如实相告,自己方才甘心。哪怕就是惹得尊贵的她起了雷霆之怒,当场下令将自己锁拿,投入牢狱,也在所不惜。
但不想裴大人律己甚严,行止谨慎,自己竟然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能够见上本人一面,可以借机倾诉衷肠。但好在最后的一番话,说明裴大人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没有将路全部堵死,而是让自己今后还可以去官衙拜见。只是这样一来,就纯属公事,没有私谊了可言了。
看来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乙弗怀恩在心中暗自慨叹。他将拜贴纳入怀中,再向那侍女揖手一礼,
“多谢这位小娘子通传之劳。”
这位裴萱身边的侍女是金城本地人,有着金城女儿特有的大方。她借说话之机,已将乙弗怀恩好好打量了一番。见他英姿挺拔,人物不俗,心中暗自有意。当下还礼道,
“代大人传话,乃妾本分耳,何敢劳将军相谢?”
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瞥在乙弗怀恩身上不放。可惜乙弗怀恩此刻心中全无他念,只见他再向门前的侍卫们略一施礼,便转身而去,竟是丝毫没有留意那侍女含情如水的目光。那侍女见乙弗怀恩无动于衷,就这样转身而去,一时不觉心中怅然,呆了片刻,也随即转身回府中去了。
乙弗怀恩行到巷口,翻身上马,不禁转头再看一眼巷中的裴府。此刻黑漆的府门已经阂闭,门前除了肃立的侍卫以外已无他人。在深沉的暮色中,裴府大门飞檐向天,沉静如水,如同是一幅美丽的景物图画一般。而自己刚才的到访似乎却象是突兀闯入画中的不速之客,惊扰了这里的平静。透过肃穆的门扉,乙弗怀恩仿佛又看到裴长史那双美丽无双的眼眸,似乎依旧惊鸿一瞥般地注视着自己,只是和他的距离,却是那般遥远。
乙弗怀恩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扭头拨马而去。他行不多远,就碰到在街边等候的努尔丹。努尔丹见他回转,策马迎上来,满目关切道,
“如何?”
乙弗怀恩苦笑着摇摇头,
“裴大人门禁森严,竟是不肯垂见。”
努尔丹伸手拍了拍乙弗怀恩的肩膀,
“无妨,此事心急不得,日后再慢慢寻觅良机吧。”
乙弗怀恩点点头,他抬头看看天色道,
“我们今日在这里耽搁的久了,还是早些回讲武堂去吧,明日便要开学了!”
努尔丹点头称是,二人随即策马出城,往安宁堡飞驰而去。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如岚,辽阔的天野雄浑苍茫。一轮皎白的满月,已经出现在东方蔚蓝的天际。而已经落在西方山尖上的太阳,正奋力放射出最后的光芒。远山和城池在绚烂的落日余晖照射下似乎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紫红色,而大地则似乎被一层薄薄的白色雾霭所笼罩。陇上风光,道不尽气象万千,壮美奇魄。
乙弗怀恩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却难掩心情黯然。这壮丽的陇上美景似乎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对裴长史的满心爱慕便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黑夜一般,将再也无法发出丝毫的光亮,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她知晓。
待二人回到讲武堂歇下,天已经全黑了。乙弗怀恩满腹心事,和孟和、姬正等人胡乱打个招呼,草草洗漱一遍,然后倒头睡下。
乙弗怀恩虽然睡下,却是迟迟难以入眠。他躺在榻上,不禁思绪万千。今天的挫折让他明白,他对裴大人的相思可能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生活却还必须要继续下去。
他已经选择加入了华部军,即将开始自己新的军旅生涯。而且现在似乎也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李大将军也就是大都督似乎很赏识自己,将自己选入了这个什么讲武堂高级班,听他们的意思这是将要重用的一个表示,出来就是中级将领,日后更是前程不可限量。
而自己昨天初到金城,却又结识了努尔丹这个过命的朋友。他为人直率豪爽,对朋友一片挚诚。虽然努尔丹本能地觉得自己求追求裴大人之事不妥,但当自己表示了非彼不娶的决心之后,也就开始坚定地支持自己。甚至还拿出自家的貂皮等特产,一定要让自己拿去给裴大人做见面礼。
所有这些人的恩义,自己只有日后在寻机一一报答了。
但是自己又怎么能忘了她呢?不知不觉中乙弗怀恩眼前似乎有浮现出裴长史那双勾魂摄魄,令自己无法自拔的眼眸。乙弗怀恩突觉一阵心中绞痛,我怎么能忘了你呵……
朦胧之中,乙弗怀恩似乎又回到了麦积崖,又回到了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悲惨场景,他正和其他的侍卫近御们,号啕跪拜,与善良的废皇后殿下诀别。只见殿下一身素衣,以泪洗面,哀不自胜,
“…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殿下言毕,以袖掩面,投身佛龛中…
“殿下啊…”
包括乙弗怀恩在内一众侍御,皆以头跄地,放声痛哭。就在投身入龛的那一瞬间,殿下凄然回顾,乙弗怀恩泪眼模糊地发现,殿下的面容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裴长史!还不等乙弗怀恩揉眼再看时,那娇美的身影已经没于龛中!接着土石若雨,顷刻间已经将佛龛完全封闭。
“不……”
乙弗怀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号,他发了疯一般冲到佛龛前面,用佩刀,用自己的双手拼命挖掘了起来。他挖呀挖呀,似乎双手已经累得麻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终于,他挖开了佛龛!
乙弗怀恩满心狂喜地爬了进去,却见一名绝色女子,一身白衣,正端坐在佛龛中间,眼中盈盈有泪,不是裴长史却是谁!
裴长史见他进来,满面凄然道,
“乙弗怀恩,你是来救我的么?”
乙弗怀恩忙行礼道,
“长史大人,下官正是救你来了!”
说罢,他冲到了裴长史的身边,想将她搀扶起来。却惊见裴长史的双脚都被铁链紧紧锁住。雪白娇弱的玉足陷在黝黑冰冷的铁链中,让人心中无比怜惜。乙弗怀恩立刻挥刀狠砍铁链,但是刀都砍出了缺口,却怎么也砍不断那铁链。
就见裴长史含泪道,
“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快些逃吧!”
乙弗怀恩只觉五内俱焚,他大声道,
“我不走!长史大人,下官对您一片痴心,又岂会独生……”
他话语未尽,肩上却传来一股剧痛!然后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怒吼道,
“你个兔崽子,到现在还睡得像只死猪!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