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款款温存旖旎涟漪中,一个人不期而至。
"殿下好风情。"那懒洋洋略带细磁沙质的女子声,冲破了太子夫妇短暂的缠绵。
我望着来人,象见了鬼一样浑身颤栗,惊恐不已。
迎儿身着莲青色七品内职官袍,柔柔的腰肢虚靠在阁门边上。一双剪水秋瞳直勾勾向太子伸去,在他的面上浮光掠影般滑过,口角微微翘起,算是致意行礼。
李重俊略带愠怒的眼神扫向了她,见她不以为然仍旧懒散无礼,起身走到她面前,冷冷问道:"典赞何事?"
迎儿并未发现我亦立在阁中。我身上普通的男式衫袍与东宫内侍并无太多不同。她更不会想到我与太子妃的关系。她连太子妃都不想看一眼,径自笑看着李重俊道:"皇后殿下遣奴家来禀告一声殿下,公主开凿定昆湖,欲征修明光宅两坊宅院田舍土地。两坊中居民无论贵贱均需迁徙。"
李重俊惊讶失色道:"什么?!这两坊中..."他回头看了看太子妃,转面怒道:"太子妃的娘家舅家分别住在这二坊中!强夺百姓田宅作她的私沼,裹儿未免太过分!"
迎儿懒懒勾起一个嘲讽笑意,美目娇艳瞥着他道:"又不独杨娘子一家,二坊内住的高门贵戚少说有五六家。公主看上那片宝地。若不是殿下阻拦她要昆明池,公主岂会有这个念头。如今公主主意已定,定要凿个比昆明池更为奢华的湖泊出来,将那个昆明池比下去。要不怎么取名叫定昆湖呢。"
她的目光绕过太子,懒洋洋掠到了杨秀头上。双目在她沉静的面色上盘旋一转,便如冰潭霜降,寒意四起:"对了。奴家来时公主还命奴给太子妃捎个话。那个什么谢灵运的胡子不过尔尔,斗起草来一点都不好玩,竟是连嫩草芽都比不过。"她看着太子妃,冷冷笑道:"公主说了,如此不中用的东西留它何用,她已派人将谢灵运的胡子全剪了下来,投到了湖水里。"
杨秀缓缓站起,面色从容仪态万方,稳步走到迎儿面前,静静看着她道:"那么也请典赞替我带给公主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见迎儿呆看着她,她微微笑道:"典赞没有听过这句话么?这话出自左传隐公元年。郑武公有二子,寤生与共叔段。郑武公妻武姜恶寤生而爱共叔段,对这个小儿子极尽娇纵之能事,致使共叔段无法无天,无恶不作。朝中大臣提醒寤生早些处置共叔段,以防他的势力蔓延。蔓延开的野草都除不掉,更何况是受宠的兄弟。寤生于是说了上面那句话。"
迎儿粉嫩樱唇微微翘起,侧头打量着太子夫妇,笑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拐着弯抱怨皇后殿下偏心眼啊!"她湿露露的目光直直落在太子脸上,柔柔笑道:"便是皇后偏心,也是理所常情。自古嫡庶有别,庶子安可凌嫡之上?"
话音未落,迎儿颊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李重俊收起批颊的手背,幡然大怒道:“目无尊上的贱人!或者你现在就去你主子那里请旨,废了孤的太子位!不然你趁早住嘴,再多说半句,孤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迎儿恨恨盯着李重俊,片刻后轻飘眼波,转身离去。走到苑门口,她回眸凝望太子,眼中流出令我熟悉的寒冷笑意。
太子余怒未消,将东宫一干守值侍卫宫人内监全叫到院中训道:"这等下贱宫婢竟能随意出入苑中,孤的东宫和集市有什么分别!下次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休怪孤不给你们留活路!"吓的众人面白失色,跪地不起。
杨秀叹口气,对着太子欠身劝道:"请殿下息怒。元典赞如今是皇后倚重的人物,她来这里,侍从们亦不好过多阻拦。殿下莫要难为他们了。不如殿下手书几张勘合,交予殿下相识之人,若他们想出入东宫,侍卫可凭殿下手书,阻止或放行。"
太子点点头,息了雷霆,转身回到阁中,书写了几份勘合,加盖玉玺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边沉思边道:"崔娘子刚好在此,就请将四叔这份替我送过去吧。"说完撕下一张勘合的一半,将另一半交到我手里。
秀拔天骨,刚劲清臞的瘦金笔,唤起了我遥远的记忆。我将这纸文书收起,拜别太子夫妇向外走去,一步步走回书院大门里。守门内侍看着我,奇道:"娘子如何又回来了?临淄王早已离去多时了。"我点点头,笑对他道:"方才妾于书院观赏名人古迹,偶见一幅晋人法书,甚是喜爱。妾有意再求此书钩其墨晕,廓填其内,不知妾可否借书院笔墨硬黄,摹拓真迹?"
他犹豫片刻,带我入书阁,准备好笔墨后离去。我叹口气,虚弱无力地提起了笔。
黄昏时分我走出书院,眼前巍峨丹凤门依稀隐在紫云彤雾里。晚霞似火,流云如歌,围住我单薄身影,如一抹暗绿的修竹,映在朱红宫墙上,萧瑟孤寒。丹凤门外,车马繁忙,人头攒动。李隆基的车应该已在那里等我。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我又将钻入笼中,放下帘帐,隐起身影,来是空言,去时绝踪。
身后一声低唤:"崔娘子留步。"我茫然回头,一名面目陌生的小黄门正含笑躬身,神色谦卑,低头对着我下拜。我疑惑问道:"你是何人?"
"臣是公主殿中内侍。公主命臣在这里等候娘子,问娘子的安。"
我越发惊惧,茫然问道:"什么公主?"
"安乐公主。"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惶惶听他继续柔和笑道:"公主欲请教娘子,可知相王与太平公主,近日是否与太子殿下,来往?"
我纂紧袖中那一纸勘合,努力镇定音色,笑道:"妾为临淄王侧室不久,尚不曾拜会相王与太平公主。便是五王宅中,也不曾见到他们的身影。"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片刻笑道:"娘子已是皇家新妇,莫要失了礼节。"又疑惑笑问道:"可是大王看出了什么?对你起了疑心因此不愿你与他们会面?"
我微笑摇头道:"三郎待妾一往情深,并无半点戒心,他若不想妾与他人相交,今日怎会带妾入宫赏画?"
我惶惶然如踩棉花,来到了等候我的车前。李隆基狐疑看着我的脸,又极目远眺我身后的宫墙,沉下脸看着我道:"再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许再与宫里人有任何接触。"换了温和语气,又道:"上车吧。阿耶才传下话,叫我到他那里用饭。刚好我也要把这群姑奶奶送回相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