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的父亲
父亲去世三年了,最近从我姐那里传来一张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小时候这张照片一直在一个镜框里,挂在我们陋室的墙上,文革开始以后母亲收起了旧时的一切痕迹,墙上只有毛主席语录。
照片里的父亲一头黑发,年轻潇洒,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刚毅,他那时候应该25--28岁或更年轻一些。这张照片上,照片后边的父亲 以及照片前后的时代对我有着谜一样的感觉,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另一面,我的父亲,那个世界。
从我记住的生活里 父亲就是一头白发,白发一头,永远的中山服,布底鞋,烟斗,不拘言笑,难以亲近,我记忆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年轻过。而这帧照片好像是告诉我,父亲不仅年轻过,而且英俊而帅地有着一头黑发,西服革履。。。。。只是它们与我不曾相见。
根据这帧照片拍摄的地点可以知道那时他在上海,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被老板派驻上海,顺便他就在当时的十里洋场见了世面,以后他又被派往天津,一直到平津战役打得昏天黑地,老板逃之夭夭而他奉旨守在哪里,头顶上炮弹子弹呼啸,年轻的他亲眼看见战争的残酷无情,虽然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却是你死我活没商量,无不用其极端,直到傅作义打开北平的城门,城头换了大王旗,战火硝烟留在天津的上空。
父亲来到北京,他本意是要回老家的,但是太原被围困后,出入山西老家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托人把在老宅里的母亲带到北平,当时有钱有权有地位的人正纷纷想办法最后撤离北平 ,天津的商号已被战火吞没,老板伙计如鸟兽散,纷乱中四处逃离,在不知所措中,父亲踯躅在北平。母亲,我的大伯 ,二姑一家,我的大舅这时也都来到北京。大姑从上学到工作这时已是老北京了,二姑正要生我的大表姐于是就决定在北京待产,然后到我大姑工作的妇产科去生产。
兵荒马乱人心浮动,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就是投亲靠友也常常碰一鼻子灰,我大伯来到北平后去协和医院找我大姑,大姑竟是不见,怕沾了干系,还是嫌大伯太土?不得而知,气得大伯我爸一起痛骂人心不古,他们的大姐没良心,等等,从此姐弟间结下梁子。我父亲更是义愤填膺为哥哥打抱不平。山西的汉子们,商家的汉子们是最受不了他人的白眼和小瞧,更别说是来自家人的轻视,他们自尊自强都是到了过分的近乎敏感的地步 ,而我的大姑少小离家,混在半中半洋的知识分子堆里,崇洋媚外的小资气习当时一定很浓,她没有理解她的兄弟们的心情和处境,帮不帮忙一家人总是要见一面的,大姑的少礼深深地伤了父亲的自尊心,即使兵荒马乱的岁月,亲情也是最值得珍重和维系的。但是在旧式家庭里兄弟姐妹之间的隔阂,他们那代人土洋之间的隔阂,也是已经很冲突了,具体到父亲一代人兄弟姐妹之间的龃龉嫌隙,带着旧时代大家庭的种种后遗症,真是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款式。自这次起,他们兄弟与他们的大姐就不说话,不来往持续十几年。我父亲与大姑直到文革才重新建立了联系,还是因为大姑被红卫兵行动吓坏了,想起北京还有个失联多年的亲兄弟。
再说当年他们这一哨人马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刚从老家出来的身上还有些贴身的盘缠,我父亲因为一直在外边工作靠薪水生活,失业就断了生活来源,而老家的一切都正在被共产充公,他们一下子除了自食其力,自找门路再无它法。这一群人虽然多多少少都受过教育,但在过去的生活里都是公子哥,大小姐,少奶奶,大家并不知道在一个大城市怎么过家徒四壁的生活,这时期年轻气盛的父亲成了大家的家长一样,其实他不是长子,只是他在商海训练中见了一些世面,加上年轻气盛,他要帮助老实巴交的大伯,正在坐月子的二姑一家,我母亲还有我的大舅在这个大都市里呆下来,活下去,他于是在西城沟沿的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三间房子暂时成为大家落脚的场所。(后来那里成了评剧院的地方。)
不久能写会算的大伯就在驻京西北办事处找到工作,随西八路穿起了军装成了文职人员,以后随物资局去了西安;年轻的大舅干脆混进免费的人民大学学习财经 ,到了后来被发往宁夏。二姑生了大表姐在父亲租的院子里坐月子,当二姑一家碾转回到山西老家,二姑父立刻就成了被专政对象叫做历史反革命,二姑一家从此暗无天日过着贱民般的生活几十年。
50年到53年,新中国对人的管制越来越严历,随着户口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普通百姓自由行使出入成为一种特别被批准的事情。
这期间父亲游刃有余地通过会计师班的训练在企业找到会计工作,开始挣几袋小米作为工资,随后我大姐出生,哥哥,二姐 ,我,一个一个来向这个世界报到,父母亲只好在西城的胡同里把我们圈养起来。他们回家的愿望越来越深地埋在心底,那里是他们的家乡,房产祖坟,亲人,可是回家的道路越来越遥远艰难,渐渐的故乡成了望乡。偶有同乡故旧来,传来的都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父亲身在北京,每天上班都在被洗脑,改造旧思想,接受新社会的教育,把所有朝气和锐气,性格 都毁掉或深埋起来,越来越多的精神压力和越来越贫穷的日常生活,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从50年代到70年代这20年里把他们彻底改造的里外全变了,像被关在一个看不见大门的贫民窟里,默默地煎熬着,忍耐着,勉强把孩子们喂饱不要夭折已经是很高标准。那些旧日的风华和习惯变成唯恐被人知道的历史。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唯恐稍有不慎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日常生活到处都是人为布下的陷阱。。。。。被怀疑被改造永远不被信任,我的父亲母亲就这样度过他们最好的年华。
父亲越来越沉默,他不再是年轻时敢说敢做的样子,下班回家已经筋疲力尽,脾气越来越坏。等我来到这个家庭的时刻,外边已经大炼钢铁,公社食堂,渐渐的吃不饱饭的事情已是全社会的普遍现象。
父亲这时候除了保留着过去的眼神 照片上的风采早已荡然无存,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也从来没见他再穿过西服领带。
在子女中我长的最像我父亲,以家人的评价和观察我的秉性也最像他,尽管我自己知道他们大家其实并不了解成年以后的我,变成怎样一个人,我十八岁去插队后就离家越来越远,不过他们是我的亲人,当众口一词成了定见,我肯定也是半信半疑的接受这些说法。那天看见这张照片也就把自己三十岁的黑白照片和父亲的照片并列排在一起,比较地看我和他的相似之处,泪水渐渐的就朦胧了我。。。。。父亲,我其实真的不知道你的梦想,情感,和故事,你曾经的艰辛和苦难,压抑,它们怎样改变了你的一生?我与父亲不仅仅是代沟,还有文化的隔阂,性格的冲突,概念的冲突,甚至语言的隔膜。
我真的并不了解父亲的过去经历,也不了解他的思想,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我只能笼统地揣度,父亲这个出生在大宅门里,从小失去父母的少爷 怎样完成自己的蜕变 ,涅般成为一个劳动一生的中规中矩的,保守固执刻板的人,他多半生在新旧社会改变中蹉跎压抑。
我知道的父亲无论怎样不能和照片上这个时髦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人被时间,被社会,被意识形态不断改造是一种不仁不义,脱胎换骨的残忍。
然而尽管天地不仁,我还是遗传下他的DNA,除了容貌还有血性,秉性,不管我怎样不愿意接受。
小时候,这个长着一头白发,严肃得使我望而生畏的大人是我的父亲,我因为怕他也更加亲近母亲和哥哥姐姐。年轻时,我一心想摆脱家庭的阴影,去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心思去了解那些沉重的家世,现在我人到中年,在人海中浮沉,看到父亲母亲年轻时代的照片,真是百感交集。往事随着父母的离开更加模糊,我离家多年,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一声,爸,我多么想跟你聊一聊你的过去,你的热爱,你的梦想,你的苦难和你的蹉跎。我到了可以理解你的世界的年龄和成熟。
爸妈年轻时都是一表人材,他们出身旧式家庭,但在社会动荡流离失所中却以顽强的自尊自励,克勤克俭把我们姐妹兄弟教养成人,并且尽可能地在家里实践着儒家的教诲,让我们做到温良恭俭让,做个好人,实在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