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法
老了,老眊昏花,常把细小的东西看走眼,一次在吃咸肉丝菜面时,浇头上叮着一只苍蝇,颜色和切碎的雪里蕻咸菜相似,一瞥之间,引发出我一段童年的回忆——
说这段故事,必然要提到我那位,外号叫“耷鼻涕”的表弟。
耷鼻涕是我姨妈的儿子,按传统算,与我是货真价值的“中表之亲”。姨妈夫妇是一对老实的农民,家里孩子多,那年头生活过的非常贫苦,由于营养不良,那位表弟得了鼻炎,无钱治疗,落下了耷鼻涕的病根。
无锡人好把别人的生理缺陷当外号,如把华均彦叫做“瞎子阿炳”,把某人叫做“翘脚阿大”、“驼背 阿福”……于是“耷鼻涕”也就成了我那位中表的大号。
那天耷鼻涕和我一起去舅婆家(无锡人称呼“外婆”为“舅婆”),舅婆不在,舅公在家。
舅公是一位储着八字胡子,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出手奇快,在他身旁,言行稍有不慎,冷不零丁就会给你一个暴栗。
舅公的暴栗是出名的,据母亲回忆,她七岁时,除夕夜跟随舅公贴门联,由于红纸背面的浆糊没有涂匀,中间鼓了起来,母亲嘴快,说“像癞团(无锡话:蛤蟆,乡贤吴稚晖常有此语)肚皮”。话音未落,一个暴栗飞将过去,给她留下一个启蒙时的不灭记忆;走到二重门时,她又将门楣上的“大吉”读成“大古”,于是又被飞将了一次。
直到几十年后,当母亲自己做舅婆时,还经常提起那些往事。
我是长子,上面是两个姐姐,凭着天生的那个小葫芦,在家中得宠得很。一次舅公来我家作客,吃饭时我坐在他右面。刚举箸,和他的筷相碰,他发现我左手持筷,突然八字胡子一翘,“哼”的一声,暴栗随即而下,就此把我左手持筷的习惯扭转过来,以致我到今天虽是左撇子,但持筷和执笔,用的却是是右手。
那天是中午时分,舅婆不在,舅公见我俩还没吃饭,便亲自下厨煮面条。我俩怕他的威严,只敢站在灶头旁,静静地看他操作。
灶头上有几个死苍蝇,那是舅公无聊时,用苍蝇拍子打下的,由于他年老眼花,没有拣干净。
等起面条时,我看见他的筷子上粘着一只死苍蝇,便惊呼起来:“舅公,筷头上有只死苍蝇!”
舅公望了一眼,淡淡说:“是咸菜屑。”
“不是,是只苍蝇!”我坚持道。
舅公又瞟了一眼,还是淡淡道:“是咸菜屑。”
“不是,是苍蝇!”我放大声音说。
舅公自知眼力不好,把筷子递给离他较近的耷鼻涕看。
筷子离我也近了,我清晰地看见筷头上粘着一只和雪里蕻咸菜颜色一样的死苍蝇,于是指着说:“这不是苍蝇嘛!”
这时耷鼻涕对着筷子没有说话,只是在审视舅公的脸色。
舅公问耷鼻涕道:“我看是咸菜,你看看是不是苍蝇?”
耷鼻涕竟然鼻子一抹,不假思索回答:“舅公,是粒咸菜。”
“我说嘛。”舅公收回筷子自语道。
“不是,是苍蝇!”我不明白耷鼻涕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话音还没落,随着舅公的责怪声,一个暴栗随即赏来——“跟你娘一个样,七嘴八舌!”
童年时和耷鼻涕表弟相处的戏剧性的一幕,就这样结束了,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和耷鼻涕最后一次见面记得是文革后期,他来我家过年。吃年夜饭时,他动员我家三弟入党,说入了党可以升官,有很多好处。三弟不同意他的观点,两人争吵起来,最后三弟脾气大,掀翻了桌子,拂袖而去。
我和耷鼻涕已经几十年没有见面了,只是听说他在文革中表现好,入了党,当上了公社干部,接着又被报送当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由于他出身好,根正苗红,读书成绩优秀,被校党委书记相中,当了他家的乘龙快婿。八十年代出国热,在老泰山的护佑下,夫妇俩带着孩子,前往澳洲,仨仨留学,不久得了博士后的学历,旋即“动乱潮”起,仨人滞留澳洲,几年后全家成了澳洲公民,如今事业有成,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还经常把老岳父接来探亲,在资本主义社会,过着幸福的生活。
而我呢,正如当年舅公责怪的,依旧“跟我娘一个样,七嘴八舌”,坚持苍蝇是苍蝇,咸菜是咸菜,绝不含糊!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言不虚,我年过甲子,越发信然!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四日